V164
北方春日里的清晨,太阳未出之际,还是极冷的。.
主仆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唇边呵出白色的雾气。
北堂雪抬眼望着周遭,觉得有些不舍。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对北堂府里的一草一木早已种下了感情。
想到三日后就要离开北堂府,嫁为人妇,不由心绪复杂了起来。
堆心见她神情,猜出了几成,别说北堂雪了,就是她,也是舍不得的。
特别是栖芳院,是她这一辈子第一次吃饱饭,第一次和人说笑,第一次安然入睡,第一次懂得温情的地方,一切的一切,都深深的印在了心里。
但是,这个世上对她来说,最舍不得的,还是北堂雪。
北堂雪去哪里,她便去哪里。
见北堂雪有些低落,说起了别的话题来,“小姐,今天是跟天衣坊约好交货的日子了,午时左右就该有人将嫁衣送来了呢。”
她的嫁衣是由天衣坊里最优等的师傅亲手裁剪制作,在宿根下聘礼当天,便开始赶制。
毕竟嫁人对女子来说是头等的大事,嫁衣又是这头等大事里必不可少的流程,这些日子无不是在期待着这件嫁衣。
嘴角现出淡淡浅笑。
忽觉眼睛闯入一抹黑色,朝着她冲撞而来,北堂雪下意识的闪躲开。“哇哇——哇——哇”一阵聒噪的乌鸦叫声响起在头顶。
回头望去,是一只乌鸦,很快消失在蜿蜒的竹林里。
堆心低声咒骂了几声,“怎会突然飞来只乌鸦啊,大清早的。。。”转头对着北堂雪关切的问道:“小姐您没被吓到吧?”
北堂雪摇了摇头,觉得心底有些不安,乌鸦向来代表的就是不吉利、凶兆,眼下在这个时候撞见,该不是要出什么事情吧?
好心情顿时消散,“回去吧。”
堆心一怔。小姐平日里少说也要走上半个时辰的,今日怎么才刚进竹林便要回去?
但见北堂雪脸色有异,没敢多问。
转身走了几步。北堂雪忽然又觉得很可笑,不过是一只乌鸦罢了。
——难不成她得了传说中的婚前多虑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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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霓近来不同于北堂雪的大门不迈,她反是早出晚归,终日守在六王府附近蹲点。
是想在二人大婚之前给自己再制造些机会。
若是换成别人,北堂雪可能会赞上一句她不畏人言勇敢追求真爱。乃是世间少有的痴心女子。
但那个被追求的男子是她未来的相公,便叫她如何也没办法赞赏周云霓的举动。
北堂天漠含蓄的提醒了周云霓几番,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总不好说的太直接,可周云霓偏偏就是个你不直说她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人,或者是就算她听懂了也不会当回事儿。
反正不管是哪一种。周云霓这些日子是豁出去了,死乞白赖的缠着苦不堪言的宿根。
这一晚,周云霓同往常一样铩羽而归。府里心里有数的仆人都是暗下偷笑。甚至大胆些的开始说些难听的话来。
不知是人累还是心累了,周云霓当晚便染了风寒,夜里还发起了低烧来。
吴妈跑前跑后的伺候着,说是伺候不如说是指挥别人伺候。
大夫说了不下于一百遍:“真的没事了,待明日一早烧退了。人定会清醒过来的。”
任谁大冷天大半夜的被吵醒也不乐意,若不是来人是丞相府里的。他来都不会来,特别是这个婆子,明明穿的一身下人衣装,说话做事偏生就跟个太后一样。
北堂雪迷糊中被吵醒,听得院子中似有声响,揉了揉眼睛皱眉道:“怎么了?”
堆心脸色有些不悦,“表小姐发了烧,都折腾了几个时辰了,吴婆子带人来表小姐以前的房间抱被子来了——说是发了烧的人怕冷的厉害。。.”
北堂雪尚且未完全清醒过来,“哦”了一声。
堆心撅了撅嘴巴:“就差没敲锣打鼓了,整个府里都被他们吵醒了,知道的只是发个烧而已,不知道是还以为是临盆了呢!”
北堂雪被她逗笑出声,无奈的摇头:“你这丫头,嘴巴可是越来越不饶人了。”
堆心嘿嘿一笑,没有否认,“小姐您继续睡吧,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呢。”
“嗯。”北堂雪闭上了眼睛,院中的动静已经消失,后有关门声响起。
然而这后半夜,却一直都无法入眠,脑海中总是蹦出莫名其妙的想法来,比如周云霓又会搞什么花样,大婚当日会是怎样的情形,甚至是林叔是否已经不在了。。。
任她使出了千百种催眠的法子,也没办法使自己安静下来。
直到天色放亮之时,仍是如此。
一清早的景芳院便格外的热闹,北堂天漠和北堂烨一同过去看周云霓的病情。
碍于情面,北堂雪收拾了一番也过去了。
若是能提前预知是这么一种情况,就算打死她也不会过来,到头来让自己心里添堵。
周云霓的烧已经退了,只是还有些咳嗽,眼下正躺在内间跟北堂天漠说话。
北堂烨不过就是做一做面子,且若不是北堂天漠非要他一起来,他兴许连面子也不会做,所以自打进了景芳院,他便一直坐在外间喝茶。
抬眼见了北堂雪过来,忙招呼着她坐到自己旁边。
北堂雪轻笑了一声,并未有坐下,立在他面前道:“做在这里干什么,怎也没进去瞧一瞧?”
北堂烨见她终于恢复了以前的模样,总算放心下来,往内间看了一眼,“人都好了,还有什么好瞧的。”
沏茶的斗艳闻言掩嘴一笑,心道得亏这内间同外间离的不近,这话若是让表小姐听到只怕又得气的跺脚了。
这座院子的设落本是同北堂雪的栖芳院如出一辙,但独独少了个书房,周云霓是觉得什么都不能输给北堂雪,硬是将原本连着外间的卧房给整成了书房,又将旁边的一间空房,做了卧房。
北堂雪将他拉了起来,“来都来了,说几句客套话早早回去不比在这干坐着好么?”
北堂烨觉得倒也是,便起了身。
“舅舅,云霓平日里没求过您什么,就这一次。。。云霓若真的不能嫁给六王爷,还不如死了算了。”本该是无理取闹的口气,却带着搀的楚楚可怜。
北堂雪闻言脸色一沉,本欲拨开珠帘的手堪堪停在半空。
北堂烨也止住了脚步,一双剑眉皱的死紧,自从周云霓住进了北堂府之后,他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做厚颜无耻,之前他一直觉得没有女儿家气质的华颜,是那么的。。。“矜持”。
北堂天漠望着周云霓略显病态的脸,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别的舅舅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件不可以,退一万步说,你表妹和六王爷也是断不可能同意的,这个心思。。。你还是打消吧。”
周云霓眼神一凉,猛地咳嗽了几声,气息有些不匀的道:“舅舅,表妹她平日里最听你的话,只要你跟她商量,她一定会同意的!”
她是真的没了办法,才会来求北堂天漠。
宿根,根本就不为她所动,不管她怎么做都没有用。
北堂天漠拍了拍她的背,摇头道:“阿雪她的性子我最了解,而且六王爷他虽好,却绝非你的良配,我受你娘亲的托付,是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日后悔恨——你现在还太小,这世间的好男儿还多的是。”
周云霓闻言咳的愈加厉害,连眼泪都咳了出来,让人看着好不可怜。
帘外的北堂雪嘴角现出冷笑,转身便走。
北堂烨知她听了这些话,心里定然又得不舒服,无奈的吁了一口气,提步跟了上去。
“行了,这有甚好气的,你且随她闹去,反正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二人出了院子,北堂烨这才笑着劝道。
北堂雪微微撇了嘴,“若换做你,大婚当前,家里还有位貌美的表姐百般记挂着你的相公,想尽一切办法要嫁给他,你心里能好受?真能当成什么事儿也没有?”
北堂烨当真也思考了一会儿,却还是觉得无法融入北堂雪的假设当中去,最后只得道:“我实在没办法将自己想成一个待嫁的小媳妇。”
北堂雪嘴角一抽,“你不会转换一下吗?就比如说是你同璐璐要成亲了,而二虎成日惦记着她,你能安心吗?”
北堂烨表情开始复杂起来,觉得这种场景要比让他把自己想象成女子更加困难。
北堂雪说完也觉得这个比喻不是十分恰当,毕竟二虎一直对街头的那位买包子的老伯的女儿胖妞情有独钟,而且依照二虎那虎头虎脑的形象来说,若真的插进璐璐和北堂烨中间,简直是违和到了极点。
北堂烨默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有答上来,“。。。可以打一个正常些的比方吗?”
北堂雪:“。。。”
再说被北堂天漠果断拒绝了的周云霓,此刻正坐在床上发呆。
吴妈眼神现出果决,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
周荣琴闻言神情错愕震惊,脸色还夹杂着几丝羞愤,“这。。。这怎么可以?”
“这是如今唯一的法子了,小姐若决意要嫁给王爷,这又有何妨?”
周云霓皱着眉心,心绪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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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卫国,男女成亲前三日不可见面,否则会冲撞了喜气,是不吉利的做法。
宿根这一日未有再去挽仙楼,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推给了黄书航,黄书航自然不能推拒,一一的应下,而金挽池却没少在暗地里埋怨。
只是一想到宿根要娶的是北堂雪,这埋怨便都是带着喜悦的。
“你说若是送贺礼的话,是明着送的好,还是照以前一样?”
黄书航一边审阅着手下的书信,一边笑着答道:“随你好了,不都是一样的麽。”
金挽池孩子气的翻了个白眼,“这怎能一样,她嫁人这种大事,我还是私心想着能让她知道我的一番心意的。”
黄书航无奈的笑着摇头,“你呀,就是一会儿想一出。”后抬头望向她,笑意渐渐淡去:“想归想,莫要失了分寸。毕竟目前圣上对北堂家还未完全信任。。。你须得把持好距离才行。”
金挽池脸上笑意未减,却还是看得出眼底的失落,半开着玩笑道:“我看黄先生您倒是比我这个楼主精明的多了,只怕不消几年,我就得退位让贤了——”
黄书航没有笑,望着她的目光越发深入,认真无比的道:“如果有一天真的有机会。我们一同离开,隐姓埋名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金挽池笑容一颤,错开他温暖真挚的目光,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好。”
心里却清楚,哪里会有什么机会,进了挽仙楼的人,要么为挽仙楼而死,要么被挽仙楼杀死——根本没有能活着出去的。
知道的越多,站的位置越高。想全身而退的,就越不可能。
但是,想一想吧。想一想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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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詹事总管长孙旻进了太子书房。
“参见殿下。”
“起吧。”
长孙旻行礼完罢,规规矩矩的立在一侧,下意识的抬头望向坐上之人,若非必须,慕冬向来只爱一身简单白衣。此际端坐在那里,不怎么像一位储君,倒是像一位不染凡尘的仙人。
然而长孙旻却是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位可是有着无人能及的手段和城府,纵使是看着他长大的自己,也从未真正的看透过他。
慕冬微一皱眉。“找本殿有事?”
长孙旻一回神,修剪得当的喧子一抖,想起了要说的事情。
“这是为六王爷大婚准备的礼单。特来请殿下过目,请殿下看一看是否有不妥或是遗漏之处。”长孙旻走上前去,将手中厚厚的礼单呈到慕冬眼前。
慕冬不可查的目光一敛,看也未有去看,“你做主便可。”
长孙旻一怔。虽说慕冬向来不怎么过问东宫之中事宜,但王爷迎娶正妃这种大事。还未曾这么不闻不问过。
“下去吧。”
长孙旻即使想再问,也没这个胆子,说来还真是惭愧,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风浪和大人物没见过,可慕冬一句轻飘飘的话就经常能让他从头凉到脚,什么心思都不敢乱耍。
“臣告退。”
直到长孙旻出了书房,慕冬才放下手中的书卷。
起身自书案后走向窗前,伸手开了一扇窗。
东宫修心殿正是临湖而建,而慕冬的习惯便是来这三楼处审阅文案,每当遇到重要的决断,或是迷惑之时,亦或是心情难得复杂一回,便会倚在窗前垂望碧湖。
正值午时,金色的阳光洒在湖面,折射着闪闪的光芒。
偌大的人造湖中央,由三根石柱凭空托起一座重檐华亭,湖周无桥可至,若非有上好的轻功,只能看一看作罢。
慕冬的视线始终没有着落,不知究竟是在看什么。
一个黑影不知何时,了无声息的出现在他的身后,利索的行完礼,道:“北堂小姐遇险一事确同允亲王府有干联,那三人乃是受了允亲王手下的一名波斯女子蛊惑,早前便听闻允亲王手下有一位擅使迷心术的女子,果然不假。”
慕冬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下去吧。”
“是!”
一时间,书房中又恢复了寂静,就如同从没有人进来过一般。
慕冬摩挲着拇指上的黑曜石戒面,眼神终于有了一丝起伏,是猜测到了攸允之所以费这么大心思欲毁了北堂雪的清白,显然是不可能吓一吓她而已。
只想到一种可能,黑眸连闪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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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东街某酒馆。
一名身着蓝衫,长相平平让人看罢就记不得面容的中年男子喝的酩酊大醉,同桌的几人也是一副半醉模样。
不知是谁开了口,“后天可就是咱们六王爷娶妃的日子了吧?”
另个男子一边帮他倒酒,一边醉醺醺的笑着,“可不是么,据说那北堂家的二小姐可是位貌比天仙的主儿!又是北堂丞相唯一的掌上明珠,百般纵然,六王爷这回,可是赚大发了。。。在卫国,这样貌美又有势力的未嫁女子,可没一个能比的过北堂小姐了!”
众人闻言大多附和,其实这些话早就被说的烂掉了,最近王城中谈论最广的不正是这件事儿吗。
有人起了话头,接下来便是无休止的讨论,大多数人又都喝了酒,说话也比平日里大胆一些。
二楼处一名衣着邋遢,胡子不剃,身形矮胖的中年男子伸手揪住那探着脑袋往下瞅的少年的耳朵。沉着声音道:“不要左顾右看,快吃饭!”
那同样不怎么干净的少年哀叫了一声,打掉他的手,一张蜡黄的小脸拧成了一团,“爹,人家就是好奇看一看,干嘛又揪我耳朵啊,当初你可是答应了长老不会再对我造成人身伤害的!”
邋遢男子轻哼了一声,“你爹我说话,什么时候算数过?”话落。低头便开始扒饭,那吃相和声音,令人不免想起了某种吃了睡。睡了吃的圈养家畜。
那脏兮兮的少年,不过是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胡乱的用一根灰布条绑在脑后,仔细看去,五官还算英挺。
听到中年男子的话。气结了一瞬,还是觉得双方力量悬殊太大,不能硬碰,只得不怎么甘心的道:“那好歹也给我留点面子啊,怎么说我还是头一次闯荡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