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秋天的扇子
不知该何去何从的莺莺一天到晚迎风洒泪、对月伤怀。李夫人在她的脸上从来都见不到一丝笑容,她甚至连话都很少说。
李夫人也忧心忡忡,光弼根本就不回家,完全拒莺莺于千里之外,他们的这个婚姻还有什么意义呢?老爷如若地下有灵,他一定会死不瞑目吧?
李夫人有点儿弄不清楚光弼和莺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新婚前两夜光弼没进洞房她是知道的。但是新婚三天里莺莺和光弼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而且还挺有默契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小两口究竟有没有感情呢?
李夫人小心翼翼的试探儿媳妇,“莺莺,我记得你去看过光弼一次,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啊?”
莺莺咬着唇,半天才伤心不已道:“他要我跟他离婚。”
“什么?”李夫人吃了一惊,她有点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他真这样跟你说?”
莺莺点了点头,抽泣道:“如果我和他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契丹去,族人一定会看我笑话的。”
李夫人拈着她垂在肩上的一缕青丝,叹气道:“莺莺,你不要听光弼胡说八道。光弼大概是刚刚丧父,受了点儿打击,心智有点不正常了。”
胡说八道?他才不是胡说八道呢,他说得正经无比,就差没对天宣誓了。
莺莺明知婆婆是在帮光弼说话,但她没有开口驳斥。平时她满腹心事都只能憋着自己一个人难受,如今被婆婆这么一提,她越想越心酸,越想越委屈,眼泪就像断线珍珠般的扑簌簌地往下掉。
李夫人揽着她的肩膀劝道:“别哭了,莺莺,我知道你是个好媳妇儿。虽然我不是光弼的亲生母亲,但好歹也是他的长辈。光弼无知,我不能跟他一样犯糊涂啊。说什么我也不能同意他跟你离了,明天我就去劝劝光弼,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回心转意。”
莺莺更加伤心起来,逝去的公公说她好,婆婆也说她好,就连不怎么懂事的光进都觉得她好,为什么她的丈夫就看不到她的好呢?
莺莺唏嘘流泪,李夫人揽着她柔声细语安慰个不停。莺莺似乎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压抑已久的心酸就像洪水开了闸,一时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
隔壁飘来悠扬悦耳的琵琶声,莺莺也曾听说过,李家隔壁住着一位胡姬,她带了几个女学生教她们学习歌舞。
一个绵绵软软的声音唱着:“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软软的歌声像山间细流一样柔柔的牵动人心。莺莺不禁停止了抽泣。李夫人却叹了口气,说:“有事没事尽唱些这样伤感的诗歌,听了教人心烦。”
那边兀自唱个不停,“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莺莺虽然会说汉语,对于诗词歌赋却是一窍不通。刚刚她又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只是觉得歌唱得好听而已,却没听出什么特别来。李夫人不说她还没感觉,婆婆这么一说,莺莺也感觉歌声里似乎带着哀怨。她一时好奇,随口问道:“她们唱的什么呀?”
“江宁才子王昌龄的《长信秋词》。”李夫人答了一句,然后劝道:“莺莺,起风了,别在门口坐着。现在这天气,乍暖还寒的,容易着凉。咱们回屋去歇歇。”
李夫人带着莺莺回到自己卧室,卧室里也冷冷清清的。李夫人看了看儿媳妇,可怜见的,脸上还泪痕未干呢。李夫人拿起绢子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叹道:“莺莺,你怎么都不用点胭脂粉红啊。女孩儿要学会打扮自己。”
莺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从小没用惯。嫁过来之后,我用过几次,用得不好,感觉又麻烦,就没用了。”
“你真淳朴。”李夫人笑道:“反正咱们娘俩都很清闲,干脆我来教你化妆吧。”
莺莺点点头,李夫人拉着莺莺坐到大穿衣镜前,从妆台上拿出一支眉笔来,她一边给莺莺勾勒眉线一边告诉儿媳妇画眉的技巧。
隔壁教唱的歌声隐隐约约的传来,虽然听不清楚了,可那缠绵悱恻之声却似乎更加骚动人心。
李夫人给莺莺化好妆,笑道:“你自己看看,这样是不是更漂亮?”
莺莺笑着点头,道:“谢谢。”
“跟我客气什么啊。”李夫人亲切地说:“都是一家人,现在这个家里也只有咱们娘俩做伴儿了。”
李夫人说着也伤感起来。刚好停歇了的琵琶声和歌声又响了起来。李夫人皱眉道:“怎么还是《长信秋词》?咱们心情本来就不好,她们倒老唱这些幽怨之词。”
莺莺一时好奇,问道:“母亲,她们唱的那《长信秋词》是什么意思啊?”
李夫人见莺莺对隔壁姑娘们唱的诗歌上了心,她反正也闲着没事,莺莺好奇,她也乐得有点事做。李夫人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手抄诗集来,翻了几页,捧着诗集走到莺莺面前,道:“《长信秋词》是王昌龄写的一组宫怨诗,写的都是皇宫里不得宠的女孩子的寂寞和伤感。”
皇宫里不得宠的女孩子,那不就是像她一样被夫婿嫌弃的姑娘吗?莺莺心里酸酸的,勉强微笑着听婆婆给她讲诗。
莺莺虽然不识字,却是冰雪聪明,那几首宫词李夫人只稍一讲解她就明白了。李夫人讲完了,莺莺提出一个疑问:“母亲,既然是秋天,诗里的姑娘为什么还要拿着扇子呢?”
李夫人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角,道:“我倒忘了告诉你,这里还有一个典故的。‘长信’本来是汉宫名,汉代失宠才女班婕妤就居住在长信宫。班婕妤写过一首诗:‘新裂齐纨素,皓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扇子再珍贵,到了秋天还是会被扔到一边。班婕妤自伤自怜,她用秋扇比喻自己被皇帝冷落的心情。后来诗歌中的秋扇也都是这个意思。”
莺莺伤感起来,原来像她一样可怜的女子居然还不少。班婕妤,不用问那也是一位既聪明又美丽的女子了,可惜这样的女子也嫁了一个对她根本就不上心的男人,她一天到晚见不到这个男人的面,偏偏还天天听到这个男人的消息,这个男人跟别的女人没日没夜载歌载舞的亲热。她跟他相隔只是咫尺,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却是天涯一样遥远。这样看来,班婕妤一定比自己更可怜了。因为她不仅被男人抛弃,她甚至连自由都没有,一天一天绝望的等待着,幻想着那个男人哪天突然回心转意,她被等待和幻想麻醉着,直到生命结束。
这样的生活太残忍了。莺莺心头像被什么堵着一样,鼻子酸得要命。不!她不要做班婕妤第二,她一定要想办法改变命运,她不能困死在李家这个牢笼里。如果李光弼不能给她幸福,那她只有改嫁,她要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
找个好人嫁了真的好难啊,她的幸福究竟在哪里呢?想到艰难曲折的未来,莺莺忍不住又咬牙切齿起来: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你明明是那么好那么温柔的人啊,你孝顺父母、爱护弟弟,为什么偏偏对你媳妇儿这么残忍?
李夫人轻轻推了推莺莺,关心地问:“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莺莺揉了揉眼角,低声道:“母亲,我想改嫁。”
“什么?”李夫人吃了一惊,道:“莺莺,你过门这才多久啊。我知道光弼对你有点过分,可他不是在给他父亲守孝吗?按照汉家礼仪,守孝期间他是不能跟你行房中之事的。而且,我也会去劝他的。我都说了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回心转意的。”
莺莺知道婆婆在乎她,可她不能跟婆婆过一辈子啊,她在乎的人是李光弼。但是李光弼对她那态度,他们还有希望吗?
李光弼为什么会那么对待她?她有那么讨人厌吗?如果她没有问题,那就是李光弼有问题了?他冷落她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莺莺不愿再跟李夫人打哑谜了,她抬起头来,问道:“母亲,您儿子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莺莺的声音听来异常严肃。
李夫人苦笑一下,可不是外面有人了么?可是光弼跟郭子仪,那都是些什么事嘛。这种事情她不能让莺莺知道的。
李夫人沉默半晌,才道:“莺莺,你是聪明人,我也不瞒你。在你过门之前他就喜欢上别人了。不过,他跟那个人完全没有可能的。好孩子,只要你还愿意相信我,只要你还愿意留在李家,我跟你保证:光弼的夫人只能是你。”
她不媳做李光弼的正室,她媳的是李光弼的爱。她要这个男人爱她,关心她,给她幸福!
莺莺怀疑地望着婆婆,一字一顿道:“我不管他跟外面的那个人有没有可能,我只要他喜欢我。您有把握让他喜欢我吗?”
李夫人犹豫起来,她能让光弼喜欢莺莺吗?光弼和子仪一直纠缠不清,看那样子似乎已经不死不休了。不过,光弼必须有个家啊,光弼也不是傻子,他怎么能完全不为自己考虑呢?人都娶进门了,就算他不喜欢莺莺,他也必须要接纳莺莺啊。
李夫人也严肃地回答:“好孩子,我一定会劝得光弼回心转意的。你是一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媳妇儿,比他外面的那个人强了不知几千几万倍,光弼虽然一时糊涂,但他也不是傻瓜,迟早他会明白这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