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卖尸体的女人
王宁这辈子最害怕暴雨天。
每当暴雨如注、电闪雷鸣时,她就要躲在被子里,把自己裹紧再裹紧,直到不露出一丝缝隙为止。
她甚少提起原因,但在她被判死刑前夕,她对我说了。
那是因为多年前,她看到自己刚出生的女儿被婆婆淹死在水缸里,那天就是个几年难遇的暴雨天。
她看到婆婆把她女儿死死按在水缸里,闪电让婆婆的脸看起来分外狰狞,她刚刚生产完,瘫在床上,全身一丝力气都是没有的。
“其实杀人这个事没那么难。”
那天在看守所,她跟我说出这句话时,刚好太阳下山,夕阳透过窗子打在她脸上,她看起来很放松,也很漂亮。
王宁的老家是河北一个出了名重男轻女的县城,年轻人结婚都得等女孩生出来儿子才能领结婚证,生不出来儿子的就只能没有名分地生活。
“你是不是觉得挺夸张的,我也是离开老家以后,才发现原来外面的世界不长那样。”她对我说。
王宁21岁就嫁给了她丈夫,第二年就生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那女孩一出生就没了气息,婆婆坐在她床头,跟她说,没关系的,她还年轻,以前老时候保不注子的更多。
王宁的婆婆是个把一辈子都用来生孩子的女人,她一生总共生了十一个孩子,活下来好好长大了的有九个。
王宁到了很后来才反应过来一件很重要的事:算上中间休息和哺乳的时间,王宁的婆婆从结婚到绝经这二十多年,几乎是以两年一个的速度生着孩子,根本就没有时间做别的事情。
而这样的例子在他们老家并不鲜见。
王宁的第二个孩子仍旧是个死去的女婴。
其实到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怀疑了,怎么可能连续两个都是生下来就死了,但她也没往别处想,对于人性,她到底还是相信的,直到她的第三个孩子的出生。
她第三个孩子出生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生出来又是女儿,她婆婆的脸当场就沉了下来,让人把孩子抱了出去。
她察觉到不对,挣扎着要爬起来追过去,她才刚刚生产完,身上根本就没力气,她打开窗子就看到婆婆正要把自己刚出生的女儿按进水缸里。
“我当场就疯了,什么也顾不上了,冲过去把孩子抢下来。”
争抢中,孩子的脖子后被箍住水缸的铁丝划伤,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抱着女儿回到屋里,恍惚中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认识眼前这些人,他们每一个看起来都像是心怀鬼胎,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谁。
“你知道更可怕的是什么吗?是我忍不住去想我前两个女儿是不是都是这样死掉的。”她说起死去的两个女儿,声音都还是有些颤抖。
她唯一活下来的女儿刚一满月就被送去了外地给人收养,婆家当然是不会要的,婆家就连她这个生不出儿子的女人都不要了,更何况是本来就打算淹死了事的女婴。
娘家也不愿意要,她娘家只剩下一个老爹,没有条件照顾,况且如果她以后还打算再嫁,那孩子也是个累赘。
王宁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精神恍惚的,很多人都说她疯了。
“但我没疯,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疯了的世道。”王宁说。
可当你身边人人都说你疯了,那你就是疯了。
她找不到活儿可做,更不要说找到男人娶她,她爸是个窝囊的农村男人,年轻时候老婆就跟人跑了,到现在都还守着几亩地过活,他也是没有办法的。
所以,当有一天他跟王宁说,希望她能去跟人挖尸时,王宁也并没有觉得很惊讶。
所谓“挖尸”,就是把刚刚下葬的尸体挖出来、保存好,然后卖给有需要的人。
谁是有需要的人?那就多了。
单身一辈子等着配冥婚的老光棍、因为没结婚而无法进祖坟的小姑娘、还有不想要让长辈火化所以买一具尸体来代替长辈去火化的孝子贤孙……全都是重要的客户来源。
我们在城市里生活得久了,早就忘记在农村里还有这么许多诡异的需求,尤其是最后一个,许多人信奉去世的长辈会保佑后代平安顺遂,但把长辈送去火化是对长辈的大不敬。
最夸张的时候,甚至有不少老人为了逃避火化,而在政策推广开来的前夜上吊自杀。
死有全尸、入土为安,是农村里最朴素的价值观,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那会儿我觉得也算是一个出路,反正我留在家里,大概也是跟我爸受一辈子穷,我这种女人在老家也是很难嫁掉了的。”王宁回忆起来,依然觉得那不是个坏选择。
来接她的是两个长相凶狠的男人,一个皮肤黝黑,自我介绍姓王,一个身材高大,说他姓林,至于名字是什么,两人讳莫如深,说干他们这行的都不用真名,怕损阴德。
“我当时看到他们俩,其实就有点后悔,因为他们俩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好人,可我也实在是在家里待不住了,再待下去,我可能就真的疯了。”王宁说。
两个男人说他们的据点在二十公里外的另一个镇子上,有人要尸体或者哪里死了人都是在那里接洽。
王宁便坐上了他们的三轮车,那是辆很漏风的三轮车,王宁坐在后面觉得冷风一直在灌进来,直到那辆三轮车停在了国道旁边。
“我当时还在想怎么那么快就到了,结果抬头就看到他俩表情不对了,他们其实是准备把我杀掉的。”王宁笑了笑说。
爸爸并不是为她找了条活路,而是把她送上了思路,反正她也是个人所共知的疯女人了,不如就把她买给需要尸体的人,还能换一笔钱,那个时候一具尸体的价码已经在十万到十五万,是一户农村人家十年的收入。
“我当时都吓傻了,我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我不想死啊,我跟他们说,我愿意真的加入他们,只希望能活着。”
王宁看出来两个男人其实有点犹豫。
“我是后来才知道,他们两个当时确实是缺人的,他们需要一个看起来更可信的女人去面对那些多疑的客户,甚至是去面对那些难搞的、将要变成尸体的活人。”
姓王的男人说:“先带她走。”
王宁当时就知道自己大概是死不了的。
“其实,最开始我们真的只是挖尸体,不杀人的,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合适的客户跟合适的尸体呢,我们也是没办法嘛。”
在王宁加入的时候,他们已经很少单纯挖尸体了,毕竟有尸体需求的时间跟有人死掉的时间往往是很难敲重合的,就算敲重合,两边的要求也很难都满足。
有的人为了配阴婚,需要年轻的女尸,有的人为自己父母寻找火化替代品,就需要年老的尸体。
单纯靠挖,是很难做成生意的,所以他们那个时候的主要业务已经变成接到客户需求后,去寻找适合的智力障碍人员,买出来或者骗出来,然后杀掉。
有时候是去跟对方家属谈,用一个很低的价格买过来,然后杀掉,有时候是直接让王宁这个看起来亲切的大姐去把对方引诱到偏僻处直接杀掉。
“我还记得我的第一具尸体,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疯了……啊?你问我是因为什么事情啊,因为尿床。”王宁有点不好意思。
“尿床?”
“对,就是尿床,因为尿床被班里同学知道了,她整个小学六年都是大家嘲笑的对象,再加上她实在也是个死脑筋,怎么也想不通,把自己脑袋想坏掉了,然后就疯了。”
“平时不犯病的时候,跟好人没什么两样,但一犯病就到处疯跑,你根本就不知道她会跑去哪里,她家人一开始还会找她。”
“后来也不找了,完全是一个自生自灭的心态,甚至她家里人是希望她能跑出去就不要回来了,可她每次清醒过来,还是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当她家人得知居然有人要买她,卖了她不仅有钱拿,还能彻底摆脱掉这个累赘,她家人完全就是一副高兴、但又怕人看出自己高兴的样子。
他们只用五千块钱就把那女孩领走了。
那女孩很沉默,一路都没有说话,像是知道他们要干嘛,又像是不知道,但好在安静不胡闹,所以他们也了清闲。
车子开到荒地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两个男人对王宁使眼色,意思是这第一次得是她亲自下手。
“我看得出来,如果我不下手,我跟那女孩都得死,因为他们还并不完全信任我。”
所以王宁就拉着女孩下车了,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你对面站着一个的是一个跟你一样的人,她跟你一样出生长大,有家人有朋友,可你现在马上就要让她从这世上消失掉了。
“待会儿你别挣扎,我尽量快,让你少痛苦。”她跟那女孩说,女孩点点头。
王宁用绳子从背后勒住女孩的脖子,用上全身的力气把往后拽。
“我是真不记得自己拽了多久,但真的,想要勒死一个人是需要很大力气,就在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不行了的时候,那女孩终于不再动弹了。”王宁说她当时真的是送了很长的一口气。
那是她的投名状,从那天起,她真正成了一个卖尸体的女人。
真正开始进入这一行以后,王宁发现其实他们也是有很多讲究的,比如急活儿不接,今天找过来,明天就要见到尸体的,对方出再高的价钱,也都是不能接的。
再比如,他们分工也很明确,王哥负责寻找客户,林哥负责寻找尸源,王宁负责谈判带人,他们有时候一起睡觉,有时候不。
反正只有他们三个人,也没人会在不需要尸体的时候接近他们,都是成年人,他们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没有你的时候呢?”
“就去嫖咯。”王宁语气理所当然。
他们用这样的搭配干了十年,是的,十年,十年里经他们手的尸体没有三百也有两百,他们却一直都没有被抓。
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行事隐秘小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地实在落后,他们又总是换着地方找目标,更因为死在他们手下都是没人会在意的智力障碍,就算有人在意,给点钱也就过去了。
人们巴不得这些智障人士早点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人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在意过智障人士的权益,就好像他们活着本身就已经错了的。
所以,十年来,他们几乎从未失手。
“直到我被抓进来,我是怎么被抓进来的啊,说到底还是怪我自己啊。”王宁说。
那次的客户很神秘,自始至终,对方都没有透露过真实姓名,一般这种客户他们是不接的,更何况对方要的是少女尸体,而且也不透露他要尸体到底是用来做什么。
可怎奈何对方实在出价很高,而且极有耐心,跟他们不断沟通,甚至预付了十万定金。他们才真的动了心。
少女尸体是很难找的,一般就算家里孩子是智障,养到十几岁,家里人的耐心也并未被耗光,他们不会愿意就这样把孩子卖掉,一般都要到二十五岁左右,家人才会对其不管不顾、自生自灭。
但他们还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那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出生的时候一切正常,但因为小时候头受过伤,所以影响了智力,反应一直很慢。
前面的一切都是固定流程,他们谈好了价格,付了钱,带人走,开车去荒郊野外,把人杀了,用编织袋包装好,然后交给客户。
“但那女孩很警惕,从一上车,就一直挣脱开我的手,还想喊人救她,她在车里来回挣扎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脖子。”
王宁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到那后边有疤痕,跟我当年被送去给别人的那个女儿的脖子后面的疤痕一模一样。”
王宁不能确定这年龄相当、又有同样疤痕的女孩是否就是她的女儿,可她一时间就失了神,自己这是要把自己女儿杀掉了吗?
她当时就失神地松开了手,刚好那个时候正经过邻市的闹市区,女孩大声呼喊救命,就此引来了警察,把他们三人全都抓了起来。
当时他们还没有被宣判,但王宁知道他们大概是难逃一死了。
“警察也说了,我们杀了那么多人,死缓估计都是不可能的了。”王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过你知道吗?被抓进来之后,我倒放松了很多,每天睡得比在外边睡得还好,在外边的时候总担心自己会被抓,现在已经被抓了,不担心了,睡得真的是好太多了。”
王宁说,她其实一直都隐隐期盼着自己能早一点被抓,让她自己去死,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的,可让她回到原本的生活,又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了。
王林两人不可能放她走的,他们的命早就已经拴在一起,一个人想走,那就只能是个死,他们之间的信任其实就是如此。
每个人都离不开每个人,每个人又都不信任每个人,你想走,那你就是想叛变,那你就是想去警方告发,好给自己换个宽大处理。
囚徒悖论就这么出现在了这个华北平原上的两男一女之间。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种荒谬的平衡居然能持续十年之久,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这种平衡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们一块金盆洗手、安度晚年。
“如果能那样的话,大概就真的老天保佑了,”王宁说,“可老天爷凭什么要保佑我呢?毕竟他可从来就没有保佑过我啊。”
打从进被抓进去以后,他们三个就没有再见过面,王宁对所做的一切都供认不讳,她总算找到了一个出口,一个让自己能敞亮痛快活一回的出口。
她希望自己能死,死在看守所或者死在刑场都可以,她不在意。
从她失去第一个孩子开始,从她送走第三个孩子开始,从她被父亲卖出家门开始,从她下手杀掉第一个人开始,她就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
如今这一天终于来了,她觉得心满意足。
“但我真的想知道最后那个脖子后有疤痕的女孩到底是不是我女儿啊。”王宁靠在椅背上轻声说。
“可我已经不可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