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狮豹之争
小楼中,众人看着楼主像是见了鬼一般的从二楼冲了出来。
“宋白不见了。”
任讵言笑着开口,“楼主,我说你平时不要太凶,这下把人吓跑了。”
“没空和你开玩笑。”李清涟拉着风墨上了楼,过了一会,两人从楼上走下来,风墨对着众人摊了摊手,活生生一个人就没了。
小楼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就突然在不大的小楼中蒸发了。在所有人都在为宋白担忧的时候,桓三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而远在北陆的草原上,一场战斗才刚刚拉开序幕。
天空逐渐地暗了下去,光线被暮色吞噬。
草原上乱起了夜风,带来呛人的烟味以及丝丝缕缕血的味道,一点篝火在开阔的平地上燃起,人群围绕。
他们穿着简陋的牛皮筒铠,普通的鹿皮硬靴。各自抱着武器,长枪,弓箭,或是阔空马刀。这是一支军队,或者说连军队还算不上,里面不都是青壮年,夹杂着未成年的孩子或者老人,列着散乱的队形。
真颜部的余民。
真颜部自从举旗退出库里格大会以后,就被青阳的主君发兵讨伐。这个弱小的部落在青阳的军队上讨不到半分便宜,青阳的铁骑一步步的逼近,真颜的男人们一次次的上阵,但还是被打的节节败退。所幸接住了一名东陆人的布阵之法,他们在铁线河坚守了一月之久,不过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真颜部的兵力快要被消耗殆尽了,现在的这支杂兵是真颜最后的力量。如果青阳再次把兵力压过来,他们就必须上阵,用简陋的武器对抗锋利的阔口刀。
木柴在篝火里烧得火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爆出点点火星。有人弹起马鬃琴低低地唱起了歌,在草原上颇有些空旷嘹亮,骑兵们把头靠在马腹,片刻的歇息,步卒们磨着武器,使之更为锋利,更快的一击致命。
年轻的武士狠狠地跺了跺脚,夜风还是有一些冷,鹿皮硬靴不能保暖,脚冷的不行了。他向他的战马走去,在马鞍那里翻找着什么。
没有找到他需要的东西,年轻武士有点苦恼,皱了皱眉头。
一个酒罐子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眼睛一亮,一把拿了过来。
“只有这么点了。”递酒的人笑。
烈酒过喉的感觉不异于小刀刮着喉咙,不过全身的血液随着酒液流动起来了,暖和了起来。
“舒服多了。”年轻武士还过罐子。
“柯北薛,你还是这么爱喝酒。”男人摇了摇罐子,“全都被你喝完了。”男人苦笑。
“贵油你不要这么小气,不就是一点点酒么?”柯北薛挠了挠头,“几时我给你喝我的不就行了。”柯北薛笑。
“那就等你的下一次咯,”贵油把头瞥向另一方,“还在打。”他喃喃自语。
铁线河对岸正在进行厮杀,真颜部趁青阳骑兵放马时候从埋伏的地方杀出,青阳的骑兵被袭击大吃一惊,无法上马只能步战,真颜的男人靠着奇袭的士气将对方压了过去。
“下一战应该就轮到我们了,”柯北薛收起了嬉笑的神色,“希望九王不要把虎豹骑压过来。”他冷冷地注视前方。
“虎豹骑过来的话,我们就要用上我们仅存的力量了。”贵油看了看身后的军队,“只怕是很难拦住。”
“总是要去对抗,不能让青阳的狼崽子们肆意屠杀,寨子里还有人,要守住。”
“嗯,只是没有想到是这么一天。”贵油轻笑。
“什么意思?”
“没想到真颜现在居然会这样,前两年我们和青阳还很和睦,可是现在却兵戈相向,最终还是免不了一战。”
“青阳的狼崽子就是这么贪婪,总是想要我们的贡品,可是如今我们的草场都没有了,拿什么上贡?寨子里面已经饿死了人,再这样下去都要死。如今是不反也得反。”柯北薛望着北方,两颊拉出锋利的线条。
“为了寨子我们总是要提起战刀,免不了鲜血。”贵油叹气。
“贵油你就是脑袋里想的东西太多了,没必要这么优柔寡断,难道我们就不要守护真颜,主君让我们学骑射是干什么的?”柯北薛有点气。
“或许吧。”贵油低低地说。
一匹黑马从铁线河右侧猛地冲了过来,马上的年轻人身后插着三根羽箭,不顾一切的用刀背拍击马臀,铁蹄践踏在河水中,溅起大片的水花。而后在主君勉强勒住了战马,手死死的指着北方。
柯北薛猛地站起身,他知道马上的那个武士来自哪里,战场上撤下来的斥候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青阳已经把所有的兵力压过了战场,向营寨进军了,九王还是忍不住了。他把腰刀放在马鞍一侧,一只只箭整齐的插在箭囊中,翻身上马。
贵油也是急急忙忙的骑上了战马,看着他们的主君。
主君缓缓地拉过战马向真颜本阵走过来,这支军队不约而同的起身,望着主君“狮子王”。
闻名草原的狮子王细看之下与普通牧民没什么两样,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征衣,骑乘的斑毛马尾鬃烧秃了一些,颇为寒酸,值得一提的是马鞍上露出的半截战刀,古朴沉重,有一股肃杀之气。
策马而来的狮子王静静地看着他的子民们,无声的笑了笑。马后的年轻人冲过来拦住了他,以长枪挡在龙格真煌的马头前。
“你疯了!由我带这一队冲上去挡注豹骑,你走!看见那颗青色的星了么?追着它的方向走,一直去南方,渡过天拓海峡到达东陆你就安全了,将来还有回来的机会!你现在死了,一切都完了!”年轻人朝龙格真煌大喊。
龙格真煌用手拨开长枪,直视着年轻人,“我没有疯,我只是不明白,你给我说了很多东陆的故事,后来我一直想,这世上的人们到底该是相亲相爱,还是你死我活?我们蛮族有首歌,唱的是‘狮子搏狼,狼食麋鹿,麋鹿就草,草也无辜。’大的动物要吃小的,就算麋鹿也要吃草,可是有谁会去怜悯那些草呢?难道人也是这样,大的部落就要吃掉小的,小的再去吃掉更小的?”龙格真煌的声音平静温和,隐隐约约透露着无助。
年轻人怔怔地看着龙格真煌,许久说不出话来,而后奋力的挥手,“不……不是这么说的……”
“我不能逃走,我姓龙格,我是他们的首领,他们相信我能够带领他们富强,无论我带他们去哪里,他们都会追随我。反过来,也是一样。我和他们一起战斗。我想不明白其中的问题,就留给青阳的大君吧,青阳是狮子,我们真颜是微不足道的杂草,可是就算是杂草,也想活在这片草原上!”他说出这段话,神情坚毅果断。
龙格真煌拨出他的刀,缓缓带动战马,千人队跟着他无声地前行。
年轻人要跟上他的时候,龙格真煌忽地回过头来,“能带我的女儿去东陆么?让她代替我活下去吧,告诉她说父亲很爱她,可惜总是说不出口,真是愚蠢。”话说的委婉,却是劝退的意思。
年轻人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龙格真煌笑了笑,“一直想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谢圭,圭臬的圭。”
“很高兴认识你,谢圭,天驱……对么?天驱的武士。”
龙格真煌举起沉重的战刀,猛地指向前方。刀在夜风中啸鸣起来,吼声冲天而起,老人们还有少年们高举长枪,骏马嘶鸣,狮子大旗迎风招展。而后龙格真煌带动战马,带领子民奔向浩瀚的战场。
虎豹骑向铁线河奔驰过来,掀起滚滚的烟尘,这是一支三千人的急行军,大队被他们甩开了。这些骁勇善战的战士无不想斩杀真颜部,这个弱小的部落居然在青阳的攻势下强撑一个月之久,这是耻辱,骄傲的虎豹骑们要一雪前耻。黑衣黑甲大骑兵们高举纯白的豹云大旗,剑齿豹在大旗上变幻莫测,似是活过来一样,要咬噬掉真颜狮子的喉咙。
这支部落隐隐放缓了脚步,勒住了战马,作为精锐的战士他们感觉到了地面上异常的波动,毫无疑问是进军的声音。领军的九王比了个手势命令停止前进。
“叔叔,为何停下来?草原上没有军队可以阻拦虎豹骑的冲锋。”九王旁边的贵族武士询问。
“我只是觉得这不对劲,真颜部的男人们基本上没有了,如果还前来阻击我们,无异于送死,可是,又有谁会来阻拦我们呢?”九王摇了摇头,“比莫干,这不对劲。”
“那叔叔是想?”贵族武士依旧询问。
九王策马向前方眺望,“先停一停吧,我也不知道我们碰上的是什么对手,能够阻拦我的人?”他低低地笑了声,“不是都死了么。”
黑衣黑界的队伍停止了行动,大旗被插在地上原地待命,雄骏的蛮族骏马因为剧烈奔跑喷吐出半尺长的白气,又刨动着蹄子,预备着下一次的冲锋。
天地的尽头出现了一列军队,赭红色的大旗挥舞起来。
虎豹骑中有点悉悉索索的讨论声。
“真颜部么?狮子王果然不会怯懦的逃走啊。”九王微笑,“可是你们真的拦的住我们么?就把你们当成我这次的功勋吧。”九王提起战刀,放声咆哮,带动战马向前冲锋。
虎豹骑如同开闸般的洪水一样急速地突进,战士们挥舞着战刀策马冲锋,剑齿豹引以为傲的第一骑兵终于出动了。骑射手们带马跑到队伍两侧,如同鸟翼一样微微拢起,重骑兵则汇合成了中间的铁流,冲锋带起浓厚的烟尘,而后战马再一次猛地加速,终于抛下了尘头。草原骑兵的冲势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
两道铁流终于狠狠地撞在了一起,骑射手不断射出弓箭收割着第一队骑兵的生命,而夹后的军队不断涌来,步卒死死地咬住了虎豹骑的冲锋。
俯身夹马的骑兵们避过了第一波箭雨,一齐拔出来马鞍上的战刀,喊杀声响彻四野,主力骑兵接管了战场,骑射手完成了任务,退出了战场。
战刀相砍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骑兵们已经接战,但是混乱的战场无法组织有效的冲锋,阵型被分割开来,只能各自为战。战士们奋不顾身的用刀劈砍,不顾一切的斩杀着敌人的生命,四下里都是人,哀嚎声,咆哮声充斥着人们的耳膜。真颜步兵大部分被虎豹骑冲撞开来,仅余下少量的人数在死死地结维持阵型,但是骑兵不断的纵马冲锋,阵型被撕裂开来,虎豹骑人数占优,几百人队的步兵根本就无异于杯水车薪。生力军几乎做不到任何反击,生命在急速的消耗。
真颜部的狮子大旗被猛地举高,向战场突破。与此同时所有苦战的真颜骑兵汇散开来,不顾一切的想要汇流在一起想要突破围杀。虎豹骑们不断挥刀砍击,要把汇流的骑兵们杀死,可是真颜部的骑射手们不断的射箭骚扰,弓箭不断的射出阻拦虎豹骑。一名虎豹骑战士大喊着挥刀砍向一名正在急速突进的真颜骑兵,可是下一秒就被一支利箭从后背穿心,带血的箭镞露出胸口近一尺。
不断的射击为真颜骑兵们扫出一条宽达近十丈的道路,骑兵们不断用刀背拍击马臀,骏马长嘶着向前突进,终于冲出了这一片狭小的战场。愤怒的虎豹骑们疯狂地砍杀着战场中的骑射手们,骑射手被整个的围杀。
两百余名的真颜骑兵此刻终于完成了集合,步兵们全部死在了刚才的交锋中,没有机动性的他们根本无法完成突围,骑射手被斩杀殆尽,剩下的十几人鲜血淋漓的突围成功。
龙格真煌此刻喘着粗气,发白的征衣被鲜血染成血红色。他的战马胸部不断的收缩,喷吐着白气。
“主君,”一名百夫长大喊,“柯北薛带着五十六名男人冲出来了!”
柯北薛一手扶着腰间的伤口,一边用手指着身后的男人们。
“贵油带着三十四名男人来助主君了。”贵油披散着头发。
“柯里吉家三十七名男人尽数在此了。”
“拉木独家四十二名男人来了。”
龙格真煌回过头去看他们。
“如今让大家步入这种境地,我不算一个好主君,我想保护你们,可惜我做不到,”龙格真煌说,“可是如果我们不去迎击青阳,难道让我们的子民们去迎击吗?”他大吼,“不,我做不到,如今只要我还在,我就要去拔刀,不能让子民们受到欺辱!大家可愿意随我陷阵冲锋?!”
“随主君征战!”战士们报以山崩般的回应。
龙格真煌望向前方,九王所率的虎豹骑正在缓缓逼近,后方的虎豹骑也在飞速的奔回驰援本阵,这列小小的骑兵队进退维谷了。
“杀不出去了,只能冲锋,把九王斩杀,就可以拖延虎豹骑的进军。”龙格真煌深吸一口气,看向九王,死死的盯视着。
“不能犹豫了。”
龙格真煌举起战刀,放声大喊,纵马冲锋,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他身边的伴当猛地提起狮子大旗,赭红色的狮子迎风发出了无声的嘶吼。真颜骑兵们尽数出动,这是最后的冲锋。
骑兵们结成锋矢阵,要把前方的敌人整个的击穿,击碎!
九王笑了笑,“佩服你的勇气,真颜的狮子还是不愿意屈服啊。那么,狮子的头颅,我收下了。”他大笑着举刀,带着部下的队伍冲了出去。
“给我断掉他们的阵型,断掉!”九王大喝。
缓缓前行的虎豹骑忽地整队,枪骑兵一马当先冲在队伍前锋,而骑射手分布在队伍两侧,手拉开长弓,鹰一样的眸子盯视前方。黑衣黑甲的队伍组成一道狭长的洪流,两侧又似鹤翼一样展开,形成巨大的半月行,又好似一张巨口,要吞噬前方的骑兵。
真颜的赤甲骑兵不断冲锋,前锋立刻就撞上了虎豹骑的枪骑兵,锋矢阵的前锋被枪骑兵猛地撞碎,长枪顶着枪上的尸体狠狠地往战阵中央冲锋,要把真颜部压回去,配合后方的队伍完成围杀,在这里直接杀死所有人。
可是已经断掉的前方又迅速的组合起来,根本不需要命令,总是有骑兵冲上去填补空缺的位置,这支利箭被绞碎又不断的重组起来,长度一节一节的削减下去,兵力疯狂的被磨损,“箭矢”被咬合住了。
贵油在队伍前方苦战,虎豹骑的攻势太过于迅猛,单单凭现在的人数难以完成贯穿。他刚刚砍杀完一名枪骑兵又立马有人补上来,锋利的枪刺难以抵挡。
他突然感觉到心脏这里刺骨的寒冷,这是他的胸口被刺穿了,空气疯狂的涌入这个口子,力气正在快速的流逝,他抬头想找寻战友的身影,可是四处都是战场,男人们浴血奋战,疯狂嘶吼。贵油栽下了战马。
真颜的男人们已经杀红了眼,无论他们怎么冲锋,突进,钢铁的枪刺总是挡在他们的前方,困兽一样反抗却没有任何作用,战友的生命在急速的消耗,可是却撕不开这个战场的口子,锋矢阵面临着碎裂。
可是战场上突然爆发出欢呼声,战场的左侧被撕开了一个十丈的口子,青阳只是把多数的枪骑兵运用于中心,没有过多的兵力去防备两侧,此刻左侧的缺口已经打开,真颜的骑兵们疯狂向那里突进,但是虎豹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迅速的回防,不容许真颜的突破。
“保护主君!”柯北薛大喊,他不断的用刀劈砍,为主君开出可以突进的道路,战刀发出了近乎破碎的哀鸣,终于猛地断裂,不断的砍击铁铠终于让刀负荷不了而破碎。柯北薛又取出弓箭,不断的拔箭又不断的射出,可是仓促之间的箭矢又有什么用呢,大多数箭矢被铠甲阻挡,更多的箭矢竟命中不了,他几乎没有什么体力了。
但是他还是不断的攒射,只希望能让主君突围。
瞬间的枪刺击穿了柯北薛,他无力的倒下了。
人命的消耗终于让一小部分骑兵冲了出去,可是更多的人们却在内部苦战,被残酷的杀死。
龙格真煌握刀的手不住的颤抖,为了突围他们几乎死去了所有的骑兵,剩下的兵力只有区区几十人了。不过他离九王只有七十步了,骑兵的冲锋不过几个呼吸就可以到达,握刀的手爆出了青筋。
可是九王却冷冷的一笑,龙格真煌心中一惊,发现前方的骑兵四下散开,骑射手占据了中心战场,他们引弓搭箭,密集如蝗群的箭雨抛射了出来,铺天盖地。
锋矢阵终于破碎了,赤甲骑兵们纷纷倒下,纵使他们不断的涌来用身体保护龙格真煌,但是夺命的利箭让他们不断的倒下,每个死去的人身上插着数十支利箭。
血漫红了草地。
龙格真煌坠下了战马,他的双腿被利箭贯穿,剧痛让他无法起身。战马被利箭射穿,倒在了他的身边,狮子大旗被拦腰折断。
九王策马前进,双手持着战刀,接近这个已经垂死的敌人。
狮子王用手支撑着坐起了身,他从一具尸体的手中拿到了一柄战刀,放在喉间。
“郭勒尔,”他喃喃自语,“原来你……也……活得很累啊。”而后战刀猛地拉开,鲜血飞溅。
狮子王在乱军之中割下了自己的头颅,真颜部的主君死在了战场上,虽然他奋力反抗,发出了狮子的咆哮,但是无法驱赶走青阳的剑齿豹,真颜的狮子被剑齿豹咬穿了喉咙。真颜部从草原上消失了。
部落变迁在常年战乱的北陆草原上只是一件极小的事情,宋白不知道,他虽然只是来自异界的过客。在星辰中的命运轻微碰撞,深深的改变,那些等待着他的人在一片光芒中,等着他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