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一个约定
南淮城,时年九月,是南淮最热闹的时候。
凤凰池中的大船热闹非凡,舞姬轻姿曼舞,或众人起舞,或歌姬独奏。船头方圆两三丈的甲班上,众人炙热的眼神望着那丝裙翻飞的地方。
而在绫罗绸缎深处,一身布衣的男子随意坐在船的另一头吹着木笛,小楼的桓三儿怎么到了这里?
通天的锣鼓将人们的实现全部吸引了过来,凤凰池上的游客齐齐望去。原本拥挤的道路硬是挤出一条道来,一顶赤色的大辇被四名壮汉抬出。辇上纱幔垂吊,看不清里面坐着的人,只是辇边的旗子十分醒目,赫然写着“齐肩侯”三个大字。
车辇被径直抬到池边,这时池中的大船也靠了岸。四名壮汉将辇缓缓放下,接着纱幔被掀开,“齐肩侯到!”
桓三儿立在“非人间”的第二层,冷冷地看着从辇上走下的侯爷。这位侯爷大约三十岁,唇上薄薄的胡须修得极为精细。
“他是什么人?”桓三儿淡淡地问。依稀觉得,眼中的面容既熟悉又陌生。
“这是当今的驸马爷,好像原来是**的侯爵之位,但现在已是权倾朝野了。”管家恭敬地回答。
“你不觉得他有些眼熟么?”
“这……小人看不出来。”
桓三儿修长的手指拂过脸颊,“走!去迎接这位侯爷!”
桓三儿将侯爷让到房间内,香炉中弥散出一股淡香,王爷使劲嗅了嗅,笑着说:“船主果然好手段,这是厌火城最珍贵的迟弥香,一般人有钱也买不到呢!”
“侯爷喜欢,全部送给侯爷好了。”桓三儿扬了扬眉毛,双眼一直没有离开齐肩侯,“恕在下无礼,只是在下与侯爷似曾相识……”
王爷轻笑了两声,“船主……哦,应当是三爷,果然好眼光。不错,在下与三爷,甚至与这条船,到是颇有渊源了呢!”
桓三儿双眉微皱,眼前的人衣服虽然华贵之极,但眉宇间的神情,却与从前别无二致。
“敢问侯爷可是姓李?”
“终究是被你看出来了!过了这么多年,我都有些老了,想不到三爷却一点没变。”
“既然是老相识,我就直说了。我这次来,是想向墨爷买两件东西。”
桓三儿微微抬起下巴,李逸继续说:“第一件东西,就是当朝左相庞琨的人头。”
桓三儿问:“为什么?”
“三爷是做生意的人,应该懂得,有些事多问无益。”
“哈,不巧。在下有个习惯,就是总想刨根问底。如果侯爷不想让在下知道,大可以找别人去做。”
李逸的眼中泛出一丝杀气来,随即黯了一黯,桓三儿丝毫没有反应,仍然直直地看着李逸。
“好吧!庞琨在朝上是我最大的对手,除去他,我才能真正的是一人之下。今天与三爷的谈话,本侯不想有第三个人知道。”
“那第二件呢?”
“就是当年我留给三爷的那纸告罪书。”李逸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现在我是当朝驸马,这纸书信,倒是很让我不安呢!希望墨爷能交还给我。价钱不是问题。”
桓三儿拍了拍手,淡淡地说:“既然侯爷是来谈生意的,那就请边喝边谈。”
门开了,一个小茶童低头走了进来,恭敬地端着茶盘,走到二人面前,将盘中的茶盏放下,随即转身出去,始终没有抬头一眼。
“这是上好的紫檀,请!”
李逸端起茶盏,却没有喝,沉吟了一会儿,又将茶盏放下,问道:“方才的那茶童……”
“那只是我船上普通的一名茶童,侯爷有什么问题么?”
“哦哦,没有,我们继续谈生意吧!”李逸连忙说,“不知道三爷答应本侯了么?”
“这两件事都不是问题,剩下的只是价钱……”
“好说,三爷只管开价!”
桓三儿笑了笑,轻轻掸了掸长袍,“在下不要金铢,只想问侯爷两个问题。”
“当年侯爷带走我船上最美丽的舞姬,我原本会以为侯爷与她会遁出世间,就此过上一世——我知道,这是诗云最大的愿望。既然她觉得‘非人间’不能完成她的愿望,那么侯爷应该可以。只是我不知道,她最后怎么会去刺杀朝中的重臣呢?”
李逸沉默了一下,浅啜了一口茶,口中茶水温润甘馨,有种一吐为快的冲动。
李逸随即笑了一笑,“看来三爷还真是什么事都想知道,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即使告诉三爷也无妨了。”
“当年我家门破落,全是拜当时秦牟所赐,我千方百计想要他的人头,一来可以报得父仇,二来嘛!”李逸笑了笑,“如果杀了秦牟,那朝中的秦党的势力定然收到重挫。我父亲虽然死了,但我总可以算是忠臣之后,如果还我父亲一个清白,平反昭雪,我便可以继续**我父亲的侯爵之位,那时定有出头之日。”
“可是当时我穷困潦倒,请三爷的刺客杀秦牟实是没有这个财力。所以我当时很焦急。
“这时候我遇见了诗云,呵呵,现在念起这个名字,还真有些别扭。没想到,诗云竟然和我有一样的仇人,这样,我们便有了共同点。
“我开始刻意接近她了,因为我觉得,这个女人可以帮我完成愿望。我发现自己之所以吸引他,是我表现出来的孤独与忧郁。所以我刻意保持这种状态,直到她开始对我有意。
“诗云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但女人一沾上爱情就变的蠢了。哈哈,我是这么认为。那天我故意灌醉她,此后,她就不得不跟我走了。”
李逸仰头饮了一口茶,语气中渐渐有了得意,“只是我不知道,她跟我走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这样一来,我的愿望如何完成?于是我带着她一路逃亡,还用了很多计谋,比如找些流氓来勒索之类的,甚至我自己还挨了两拳,连苦肉计也用上了,可是她除了安慰我以外,却仍然没什么表示。”
“这样过了几年,连孩子都三岁了,我开始沉不住气了,以为自己的计划失败了。正当我准备发作的时候,她却离开了。我原本以为她是受不了这种生活才离开,所以我恼羞成怒,只好继续逃亡。直到我逃回到南淮。
“那时我才听说,秦牟被人刺杀了,刺客的尸体还在示众,我跑去看了尸体一眼,不正是失踪的诗云吗?哈哈!我的计划终于成功了第一步,这几年辛苦没白废。
“高兴过后,我开始考虑下一步,对,就是打通官阶。可是当时我身无长物,怎么去贿赂官员?我四处打听,知道刑点司长年纪很大了,却没有一个孩子。于是我把儿子送给了他,这样就拉近了关系。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儿子失踪了,我狠狠心,自己认了司长为父。”
“这样未免委屈侯爷了吧。”桓三儿冷冷地说。
“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李逸丝毫没注意桓三儿语气的冷淡,仍然沉醉在得意之中,又灌了一口香茶,继续说,“终于我等来了机会,那就是下唐招驸马。我通过三场文试,加上自己原是名臣之后,很快脱颖而出,不但娶得公主,并且恢复了我**的侯爵地位。我马上除去了原来的刑点司长,这种人也配侮辱我?”
“现在,只要墨爷能帮我除去庞琨,那朝野便是我的天下了!”
桓三儿冷冷地看着得意至极的李逸,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问:“第二个问题。侯爷现在还想找到自己的孩子么?心里是否还有诗云这个人呢?”
李逸瞪了一眼桓三儿,大笑着说:“三爷真会说笑,那小子早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去找他,岂不是个拖累?至于诗云……就像墨爷之于诗云,不过是从中得财,我于诗云,不过是从中得功名。我们各取所需,现在何必又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劳神呢?我说的对吧?”
桓三儿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笑,站了起来,“王爷回答的我的问题,我自然会帮王爷取到那两样东西,王爷请回府,改日定然亲自送到府上。”
“好!那小王就此告辞!”
又是小雨,淅沥地流过南淮的大街小巷。凤凰池的水涨了,只是那艘“非人间”却不见了。
朝中的驸马突然暴毙,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是恶疾,有人说是中了谷玄的秘术“谷玄死气。”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非人间”突然不见了,在人们没有注意的时候。当人们想起有这么一个奢华的地方时,它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存在过。过了许多年,人们终于渐渐淡忘,忘记了那里的交易,那里的纸醉金迷,也忘记了那个瘦高而神秘的船主。
“爷!这是船上最后的一点东西了。”
“嗯,叶叔,我知道了。”桓三儿迎着风立着,仍微风轻扬发丝,拂过鬓角,愁云在头上堆积,仿佛要遮去那一点宁静。岁月丝毫没有在这位神秘的船主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全部卖掉吧!剩下的叶叔你自己留着吧!”
“爷!真的要走么?”
“总是要走的,这么多年,我回来也只是想过过平静的生活。过我自己的生活。”桓三儿转过身来,微微一笑。
桓三儿抱起身边的男孩,男孩还穿着茶童的衣服,此刻坐在桓三儿的肩头,显得十分安静乖巧。
桓三儿抱着男孩,朝着远处走去,方向是南淮城外。
“你还想你的娘么?”
“……想的。”
“那你还想你的爹么?还想见到他么?”
男孩笑了一笑,笑容里,带着十分的阳光。“不想。卿儿只想跟着叔叔。”
“跟着我?”桓三儿笑笑,“现在叔叔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想跟着叔叔么?”
“没事的叔叔!”男孩狡猾地笑笑,“我上次看到的那个侯爷,虽然衣服很华贵,但还比不上叔叔现在的这白素布袍呢!对了,为什么叔叔要给他喝紫檀呢?紫檀加上迟弥香,可是让人说实话的。”
桓三儿沉默下去,没有再说话,到是男孩仍然说:“叔叔,我觉得……你少了个伴儿!”
“哦?你不是我的伴儿吗?”墨砚白仰起头,看着男孩单纯的眼睛。
“不是,我是说那种伴儿!”男孩有些急。
桓三儿没有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卿儿,你知道魅是什么东西么?”
“不知道。”男孩诚实地摇头。
“当你发现心爱的人老去,死亡,自己却仍然活着,甚至连‘老’都不能体会,这种感觉是痛苦的。魅没有爱情,也不能有爱情,即使心爱的人就在眼前,却不能表达,甚至还要与她保持距离,生怕她爱上了自己,这种感觉是悲哀。”
“叔叔永远也找不到那个伴儿了!”
男孩用手挠挠头,显然听不懂桓三儿的话。
两个人走了很久,就一直沉默着,直到男孩快要在桓三儿的肩上睡着了。
“以后没人的时候,叔叔叫你儿子好吗?你就叫我爹。”
男孩闭上沉重的眼皮,模糊地回答了一句:
“好的,叔叔。
“叔叔,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啊。”
“去一个叔叔生活的地方,那里我们等一个人回来。”桓三儿将半睡半醒的男孩扶紧在肩头,抬头仰望天空。
“宋白,答应我的可一定要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