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道歉
原芙月是恍惚着离开林朝英那的。
离开时, 她手里还紧攥着那个被她小心存放了很久的小木盒。
两年前有一个人用这个装了一盒只有南海才有的茶叶给她, 说应该够她喝到洛阳。
说这话的时候, 他语气轻描淡写, 仿佛只是随手为之。
不,应该说他就是随手为之。
不过当时的原芙月就很为此高兴, 毕竟她是真的很喜欢这种在别处喝不到的茶。
于是她认真地谢过了他,又小心妥善地将这盒茶带在了身边。
所幸那盒子并不大,完全可以随身携带。
至于里面的茶叶, 其实是在她凑完丐帮大会的热闹,离开洛阳去往天山的路上煮完的。
那时她带着洪七,两个人轻车简行, 并没有太多坐下来认真煮茶的机会,但她还是见缝插针地喝完了这些茶叶,最后只留下一个木盒。
不知道是因为木盒上雕刻的图案,还是因为这本是一份她十分喜欢的礼物, 茶喝完后, 她一直没扔掉那个木盒。
不仅没扔掉,还时常会拿出来放在手中把玩。
后来他们到了天山, 洪七去闭关参悟降龙十八掌, 而她待在灵鹫宫,同如今在万梅山庄一样,除了偶尔下厨, 便只有练剑这一件事可以干。
但练剑总不会从早到晚毫无停歇, 加上她原先就养成了玩那个木盒的习惯, 所以那段时间,她在沉思剑招的时候,往往都会无意识地捏着木盒摩挲上面那朵荷花。
李翕瞧见了几回,还曾经问她怎么这么喜欢这个盒子。
原芙月:“……也没有。”
“只是很喜欢之前装在里面的茶,然后就一直留着了,而且这好歹是别人送的。”
李翕有点好奇:“谁送的?”
她又一次抚过盒上的荷花,甜声道:“就是我之前与宫主哥哥提过的在雪崩时救了我的叶城主,他真的是个好人。”
李翕不置可否,对她挑了挑眉,转而说起了别的话题。
事后,原芙月也并没有多想。
但今日一早听完林朝英的话,再回想李翕那时的问题,她才陡然惊觉,原来她的宫主哥哥不曾问错,她的确对那个木盒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喜爱。
而喜爱的原因诚然有一部分是茶叶,但更多的可能还是赠茶人。
因为过去这么久,她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份茶叶的味道,可她却始终记得茶叶主人对她说“是芙蕖”时的语气和声调。
她并非刻意、也并非经常去回想,但她偏偏就是记住了。
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竟越记越清晰。
原芙月攥着木盒跑回自己平时起居的院子,因为太过恍惚,进门时她还差些撞在院外的篱笆上。
她在庭前那株已经谢了一月有余的别角晚水前坐着,反复摩挲了那木盒近百次。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她正回忆到更早之前的那场道别。
对方站在清陋的村院里,身前是夏日蔓草,背后是皑皑雪山,告诉她南海不会下雪,他想她会喜欢。
西门吹雪敲完门进来,瞧见的便是她坐在树下皱着鼻子抓头发的模样。
他难得不解:“你怎么了?”
“啊?”原芙月懵了一瞬才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却头一回卡壳到根本说不出原因,“我……”
她只能生硬地结束这个话题,问他过来寻她是不是有事。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的了解早已再透彻不过。
所以此时此刻,她这般吞吐犹豫,西门吹雪当然不会注意不到。但她不愿意说,他便也不逼她,只淡声道:“无争山庄来人了。”
听到无争山庄这四个字,原芙月原先那些或旖旎或朦胧的心绪顿时一扫而空。
她几乎是瞬间皱起了眉,道:“找我的?”
西门吹雪点头,又多解释了一句:“是原夫人。”
如果来人是原随云,那不用原芙月开口,西门吹雪自会把人撵走。
可这回来的是原夫人,西门吹雪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一下原芙月本人要不要去见。
原芙月也很惊讶:“她怎么会来……”
西门吹雪:“昨日是你及笄。”
原夫人这趟并非空手过来,她带了不少东西来。
西门吹雪只粗略地扫了一眼,便大概知道到底是些什么了。
像无争山庄这样的世家,给家中女儿办及笄礼,往往都会遵循最繁复的古制,替即将成年的女儿准备许多东西。
而那些东西,多半都是在女儿很小的时候便准备得差不多了。
原夫人从前不知道原芙月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哪怕和她不够亲近,也绝不至于连这些都不替她准备,所以才会在今日带着这些造访万梅山庄。
她跟西门吹雪说,其实她本来是想昨日来的,但考虑到在昨日那样重要的大日子,原芙月应该更想跟真正的亲人高高兴兴过,所以便延后了一日,选了今日。
西门吹雪也正是听了这句解释,才答应帮她去问原芙月一声。
但原芙月究竟愿不愿意见她,他却没有向她保证。
西门吹雪对原芙月道:“你若不想见,也不用勉强。”
原芙月把木盒收回袖中站起来,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道:“还是见一见吧。”
之前她去无争山庄做了断的时候,原夫人因太过震惊,被刺激得昏了过去,根本没听到她和原东园之后的对话。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们这对“母女”,其实还不算彻底把话说至清楚明白,见一见也好。
西门吹雪扫了她宽大的衣袖一眼,说那走吧,去正堂。
两人并肩去了正堂,托原夫人的福,这回原芙月总算不再恍惚,也不再一直攥着袖中木盒不放了。
她垂着眼穿过庄中梅林,行至正堂前,迎上了等在那的原夫人目光,礼貌地问了一句好。
原夫人见了她,先是有些高兴,再又开始忐忑。
忐忑到最后,这位世家主母开口时的语气都变得十分吞吐:“阿月……你、你还愿意见我?”
“您亲自过来,我怎么也得见一见才是。”原芙月说得很平静,“怎么样,您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我一直那样,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了,难为你还放在心上。”原夫人说到最后,表情又变得十分复杂。
可惜原芙月还是反应淡淡:“那就行。”
简单的寒暄过去,“母女”俩之间的气氛便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尴尬,因为原夫人又开始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同她说话了。
如此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是她主动继续了话题。
她问原夫人:“您今日来万梅山庄,是有话与我说?”
原夫人这才恍然,如梦初醒道:“是……我是有话要与阿月你说。”
“昨天随云提醒我,你生辰到了,就要及笄了,我思来想去都觉得……原先为你准备的这些东西,我该拿过来给你。”
原芙月:“……”
都已经闹到这份上了,原随云竟还会给原夫人作这种提醒?
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原夫人见她皱着眉不语,干脆继续说了下去。
“这些都是你小的时候,我同你爹……你原伯父为你准备的,哪怕你下定决心日后不回原家了,也还是你的。”
“还有随云,他也为你准备了礼物,让我一道带过来。”
原芙月听到这里,再度无言。
她深吸一口气道:“您二位的心意我领了,原随云的就算了,上回我已经把该说的都同他说清楚了,日后还是桥归桥路归路罢。”
原夫人被她的语气弄得一怔,缓了片刻才道:“随云他……他只是单纯想向你道个贺而已。”
“我知道,你从前在原家受了委屈,但那不是他的错,说到底还是我想岔了,总要你这个做妹妹的让着他。”
饶是原芙月已经平心静气地闭门专心练了一年剑,在听到这句不是他的错时,还是有些火大。
她觉得原夫人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荒唐了,荒唐到近乎好笑。
“所以您今日来,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个吗?”她问原夫人。
“我——”第一个音节出口,原夫人的声音就低了下去,“我主要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不论怎么说,当初我的确是让你受了委屈。”
“而且你并非原家女儿,没有为原家人让步的道理。”
原芙月站在那,看着这位站在风中面色泛白向自己道歉的世家主母。
良久,她才开口道:“其实您最该说对不起的人不是我。”
“就像您说的那样,我并非原家女儿,我有个非常爱我的爹,所以有些事让几步也就让了,因为有我爹在,所以我没那么在意。”
“……”
“那倘若我就是原家女儿呢?”她在对方的沉默里如此反问,“倘若我就是您怀胎十月艰难生下的,我难道就不会从小到大都必须让着原随云了吗?”
“答案您知道,还是会。”
“但那样的话,我没有一个愿意用邻家长辈的身份处处关心我的亲生父亲,您觉得我现在会长成什么样?”
原夫人睁大了眼说不出话。
而原芙月平静地继续道:“或者早就投井自杀了也说不定。”
话音刚落,她便看到原夫人的身体颤了颤。
她伸手扶了其一把,说了最后一句。
“所以您最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您真正的女儿,她降生或不降生,都是因您才受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