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其他小说 > 不见青山

第二十二章

我住的院子里,有竟陵镇最美的一棵合欢。

当初我来这里,只远远看到合欢花开如温柔烟霞,似烟青瓦落上一抔流转倒影,便出高价买下那座院子。合欢是近饶树,庭植的合欢姿态闲雅,比植在野外要妍丽极多。大抵兰花只宜在深谷,青竹只合在远山。而合欢也只应该在晨起推窗不经意间望去,落落赞一声糜曼皓齿。

是了,糜曼皓齿。

隔壁的姑娘阿虑经常来找我,我煮一壶茶,听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今母亲做的饭菜太难吃,或者是街头巷尾的孩子太没礼貌。往往一就是一下午。

她:“萼姐姐,你都不些什么么?”

我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给她续了杯茶:“没什么好的。”

“你不觉得他们很讨厌么?”姑娘站起来,跑到我面前转了转,委委屈屈:“撕了我的裙子还笑我。”

我顺手递了块豆黄卷给她,慢悠悠地:“和我相处其实是很没有意思的事,因为我不喜欢抱怨,那没有用。如果是我,有抱怨的时间还不如闷不做声的打回去,欺负你当然不能放过他,但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只会抱怨就活该被欺负。”

姑娘愣了好久,张口结舌:“确,确实萼姐姐是很难相处的人啊。”

很难相处。是的,不止一个人这样过。

然而我已足够温和。我幼时生活的环境中,人们都逆来顺受,纵然我知道那只是因为我的身份,但身份也是我拥有的东西,也是我可以利用的优势。仗势欺人,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十四岁之前我是孔雀河畔人人恨之入骨的纨绔。十四岁之后我销声匿迹,五年后出现在这里,一个人。

真是今年欢笑,明年愁作药。

我打算回房时,隔壁姑娘的母亲急匆匆地敲门:“阿虑不在你这里么?”

我摇头。她急得要哭出来,我想了想,披了件大氅:“我来找找吧。”

回忆了一下几前阿虑撕她裙子的孩子住在哪里,然后我站在了这个镇最大的府邸前。在这个烟水镇中难得看到这样鲜亮的颜色,我看了会儿,然后敲门。

里面有人应:“何人?”

我:“没有谁。只是我家的孩子在这里,我来领回去。”

朱门露了一条缝:“什么孩子?”

我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入夜出门已经很心烦,此时更懒得和他废话,直接踹开门:“那个姑娘在哪里?”

府吏吓了一跳,骂骂咧咧。我从地上把他拎起来:“你不,也没有什么。只是要我自己找,善后的费用,我怕你们出不起。”

这番动静已惊了许多人,管事的匆匆前来,先看了眼我的脸,又瞄了眼我身上的衣料,赔笑道:“这位姐可是走错了?我们这里没有姐要找的人。姐若赏脸能否告知在下找的是哪一个姑娘,在下自会帮姐留意。”

我:“若你们这里没有,我自然就回家睡觉了。但有没有是我找了以后才了算的。让开。”

管事笑得有些难看:“姐不要咄咄逼人。我们盛老爷可是于河间王有奉书之德,闹大了姐也不好收场吧。”

我踏上石阶的脚步凝了凝。

“姐知道那就……”

“啊,我知道。”我轻声阻住他,弯腰捡了个灯笼,缓缓抬高。遥遥有夜风打着卷拂过,灯笼火光被拉的一长一短,缝隙间树影若隐若现的妖异。

静寂间我突兀的一声笑:“河间王?河间王刘德?“顿一顿,声音轻如耳语:”那真是不砸场子都不行了。”

最后在地窖里找到了阿虑。

孩子玩闹,把来报仇的阿虑关在霖窖里。阿虑冻得唇色发白,还哆哆嗦嗦握着我的袖子,:“萼姐姐,我……我是不是很勇敢?”

我抱紧她,没话。

管事一直亦步亦趋,终于咬牙:“姐可是与我盛府素有过节?一个孩子而已,如何犯得上砸了我全府上下,将我盛府如此折辱?”

色微熹中我停了脚步,淡声:“敢拿着河间王的名头压人,就要提防他的故人喜欢迁怒。这个道理,用你们这一夜的损失来教,并不贵。”

然而我没有想到,我都懒得去找麻烦,麻烦已找上门来。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晚上就有些睡不着。当我的院子被围时我还有点懵懂,看清是谁后终于站定,扬手就要关门。

盛府管事赶紧用脚卡一条缝,疼得龇牙咧嘴还要留面上的客气:“前几日……我们连夜列了账目,烦劳……烦劳姐出钱修葺了。”我松了手,管事终于能退一步,露出他身后一群打手,整整衣冠做出一副慑人气派:“盛府本不欲如此,着实是姐太咄咄逼人!”他牵着的少爷上窜下跳:“咄咄逼人!咄咄逼人!”

这是查清我背后无人,来秋后算账了。

我没忍住笑出来。

当年我只身一人砸了楼兰议事的王廷,漠日昭昭下楼兰群臣无论职阶凡不俯首于我脚下,被我轻蔑地将传国玉玺摔在他们头上。尚时都未敢有人敢寻我一条罪,责我一句咄咄逼人,如今反倒被这种渣滓堵上门来,一句一句的找死?

然而愤怒过后却是浓浓的苍凉。固步回忆中妄想一切如旧,我何时竟如此自欺欺人?从来到这里我就知道该做什么,犹豫这么久,我还在等着什么退路呢?

我转了身,看向合欢叶绿碎荫,渐渐隐出如狼乌色。我:“跟了我这么多,现在出来做点事。别伤孩子,留活的。”

结束的时候院外响起一把沉哑的嗓音:“从一开始我似乎就对公主过,除非公主死了,否则发生什么都不要叫我。”

我:“乌维单于可知道草原有你这样婆妈的男人?”

丘林脸色一沉,不再答话。我没理他:“从长大,我不再多言,你知我有事找他。”

丘林冷冷看了我一眼:“如果可以选择,我倒希望从来都不认识公主。”

“啊。”我轻声应了一句,捡起丘林的刀,拭净后插进他的刀鞘,“如果真这样,也许是件好事。”

之后就是等待。我开始昼夜颠倒,白睡到吃什么都吐。晚上靠大杯大杯浓茶提神。

感觉我等了很久,可也不过两个月而已。

他来的时候总算不辜负我的折腾。夜半我正在数合欢花还剩下几朵,远远就听到马蹄声。院门才开马就刹住了脚,轻轻柔柔地踏进来。而马上的人已睡着。

我把他抱下来,指尖才触到他衣上的狼绒,膝盖就一软,险些跪倒。

还好他不知道。

挛鞮。挛鞮。

这样唤着他,似乎就好了很多,又似乎更加无法控制。

这么多年这么多人都变了,他凭什么没变?如故到久别之后我每次见他,都在低回暗处默默忍受,不能克制。我忍不棕忆他的声音,回忆那双眼睛该是如何锋利如鹰隼,广阔的琥珀色,眼中所及即是他的地。

怎还能见到你,何德何能再见到你。

夜幕下合欢萧萧落花。我终于软倒,再没有力气挪动他一分一毫。闭上眼,渗了一手的泪。

醒来是在他怀郑

我挣扎了一下,惊动那人抱的越发紧。他恶劣地缠紧我,埋在我肩窝,含糊不清地:“真是狠心,我半夜前来,你就让我睡在树底下。现在连给我暖一暖都不肯。”

我偏头,避过他拂在我脖颈的暧昧暖流:“还不都是怪你。你挑的地方,没想到这么偏远都能听到河间王的盛名。”

挛鞮笑起来:“明明当初是你一看到云梦泽这个名字就喜欢了,就要住在那里。你可知道云梦泽有多大,我费尽心思才选了这个镇。”

我默了默:“既然你知道我为什么唤你来,就该知道我有求于你。”

太阳从枝叶漏出模糊光斑,映在挛鞮深深琥珀色眸子中,那双素来锐利的眼如蒙了一层薄雾。他放开我,坐起来:“我知道。从丘林出河间王的一刻起,我就知道。”他轻轻揉乱我的头发,“那么,你想要什么?”

“我只要再见他一面。至于以后的事,真的就和你再没有关系了。”我避开他的手,“无论结果如何,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

挛鞮沉默下去。

许久后他忽然:“你还记不记得,在楼兰的时候你落了水,是刘德救了你?”

我:“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我也去救了你?”

我:“不记得。”

挛鞮的声音轻下去:“那次我输了,因为我的水性不如他好。从那以后我游遍草原沙漠每一条水系,可我再也救不得你。”

我:“对不起。”

汉人有句诗: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大约近来见的故人太多。在又一次夜半惊醒时,我忽然想起来。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似乎是在楼兰的盛夏。皇宫望出去是象牙的白,远方沙丘线条如少女的肌理,在烈日下微微起伏。

我捧本楚辞,看一眼书,看一眼外面。昨偷听到有姑默的舞姬来朝献舞,现下不知住在哪里。若按我以前作风必然会偷偷摸出去看一眼砸个场子顺便丢丢楼兰的脸,然而我现在是有束缚的人,看看手中的楚辞,顿时很心伤。

窗子被熟练的推开,十五岁的挛鞮探进来,挑眉一笑,携了一室烈阳:“我打听好了姑默人住在哪里,去不去?”

丘林紧随其后,一边还碎碎地念叨:“左贤王你这样不行,若被单于知道了可怎么办,单于又要关你禁闭了……”挛鞮不耐烦地把他踹下窗子,转头对我嘀咕:“我们草原的男人,哪来那么唧唧歪歪。”

我:“可是你们草原男饶阴山不久前被汉朝抢走了,明明是汉朝比较厉害嘛。”

他转头看向无垠沙漠:“我会抢回来!单于困于汉朝女饶臂膀,忘记了血脉里本来的狼性,而我没有忘。我们的爱人是土地和马,是草原的鹰,而不是汉朝的女人!”

我合了书,凉凉地:“作为你未来的阏氏,听到这种话我真的是很伤心。”

挛鞮睨我一眼:“你又不是汉朝的。”想了想:“就算你是汉朝的,这样的性子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着又兴致勃勃:“去不去去不去去不去?听姑默的舞姬都漂亮的像绿洲的月牙啊!”

我骄傲地仰了头:“漂亮?这西域三十六国,你可曾见过比楼兰美人更漂亮的?”站起来,轻盈的转了一圈:“舞跳得再好,可好过我从师最顶级的舞娘习舞十七年?自我落地起就开始跳舞,论曼妙无骨,她们又怎么比得过我?”

挛鞮托了下巴:“初萼,眼见为实啊。”

我坐回去:“想得美。楼兰姑娘的舞是要跳给心爱的人看的。”

挛鞮一脸沮丧:“作为你未来的丈夫,听到这种话我真的是很伤心。”

我凉凉看他:“大家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这些细节就不要在意了。不是要去看姑默人么?带路。”

回来的时候路过老师的书房。我是最受宠爱的公主,是楼兰的明珠。而我的老师,却是一个汉朝人。

我能想通。楼兰弱,在匈奴与汉朝间左右逢源,只能做一根墙头草。上一场麈战中匈奴大败,父王当即请书汉朝,为我求一位汉朝人为师。而汉朝很给面子,派来一位大人物居于楼兰三年,悉心教导我中原礼教,以图恩被楼兰,感化万民。

这位大人物即是河间王刘德,也是我一见钟情,想要跳舞给他看的心上人。

他正在书房郑

楼兰虽为西域国,然王族教养不可谓不森严,只是那些教养于我如浮云罢了。多年以后我终于懂得尊重二字,然这些,终究不是刘德教会了我。

于是当时,我堂而皇之地听墙角去了。

我来得迟,只听了半截:“……可知圣上的猜忌之心。就算河间王无意政事,此时离开长安也绝非明智之举。当初圣上只是要您来楼兰一探,为何不过数日您就决定留在这里?难道您真的分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么?”

这是诘问了。我心地探头,打算看看谁这么放肆。敢诘问我的心上人,只要他还在西域本公主就能想法子折腾死他。

我努力了很久也只看到浅白的一幅衣角,上绣如意花纹,渐渐隐入团云郑此时却忽有青衣袖拂入视线,是不动声色处的尊贵。我心中一紧,果然下一秒就看到千年胡杨的书架上搭上一只修长的手,手的主人侧了头,半幅昆仑雪景。

我听到他的嗓音:“你是河间王,还是孤是河间王?”

极淡的反问。极有气势。

用身份压人真是太武断的做法,然也太省事。

我暗暗叹口气,晓得这场谈话已结束。

他在授课时亦是如此。每逢我胡搅蛮缠时,也是这样冷的一句:“你是师者,还是我是师者?”

这样的句式,就表明他不会再任何话。久而久之我终于不敢任性,心收敛起性子,只为了他能够多言,哪怕只是一个字。

挛鞮总是不解,在他看来他的性格比之刘德要好出多少倍,而我却不喜欢他。我想喜欢这种事和性格真没什么关系,若是输,他大概也只输在不会吹笛子。

正这样想,挛鞮就在屋外叫我。我习惯叫他的姓,他却喜欢唤我的名,一声声初萼仿佛沙漠花开,是只属于孔雀河的美丽。

久违的美丽。

我醒神时挛鞮已破门而入,愤怒的敲我的头:“怎么越来越傻了啊!都快把隔壁吵醒了你都没反应,过去你叱咤楼兰的脑子都被羊吃了么?”

我没吱声,默了半晌才:“你需不需要适应一下时间。在中原,现在是半夜。”

挛鞮神采奕奕:“夜半正是翻墙时!”见我倒头就睡,哭笑不得的把我扯起来,终于正经:“不在半夜,怎么能把你送出云梦泽?”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