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日历翻过2019年,撕掉最后一页。

2020年的元旦刚过,空气里便悄然渗入一丝不同寻常的粘稠寒意。

起初,只是电视新闻里一个遥远城市的名字——九省通衢,和一些语焉不详的“不明原因肺炎”报道。

村里的喇叭依旧按时播放着喜庆的新年歌曲,村里的盟兄弟们正在喝酒打牌,一片太平盛世。

母亲和大妹则更加热切地筛选着相亲对象的照片,空气中弥漫着年关将近的、混杂着油烟和期冀的熟悉味道。

然而,那无形的潮水,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汹涌,都要冰冷。

消息像瘟疫本身一样,在看不见的网络上疯狂裂变、发酵。

先是零星几个从南方打工回来的年轻人被村委会的人紧张兮兮地“请”去量体温、问行程,接着,电视里、手机上,那个城市的名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报道的措辞越来越严峻。

“人传人”、“封城”

这两个带着金属寒光的词,终于在2020年1月23日,如同两颗重磅炸弹,狠狠砸进了这个北方小村的平静。

恐慌,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

年货摊子前不再拥挤,村道上行人稀少,彼此遇见,眼神里都带着惊疑和躲闪。

口罩,这个平日里只在镇上诊所和油漆工脸上才见到的稀罕物,一夜之间成了最紧俏的硬通货。

谁家有亲戚在城里药店工作,立刻成了全村巴结的对象。

母亲翻箱倒柜,只找出一包不知道哪年买的、已经发黄的一次性口罩,小心翼翼地用开水烫了又烫。

“快,都带上,要不然那空气都给你感染了。”

“妈!别烫了!那没用!”

刘开强从网上查到的信息立刻制止,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大盒N95口罩和几瓶医用酒精。

“用这个,出门必须戴,回来喷酒精。”

母亲看着儿子递过来的崭新口罩和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瓶子,又看看窗外空荡荡、弥漫着死寂的街道,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对未知的巨大恐惧。“真…真那么厉害?会…会死人?”

刘开强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前世记忆里,那些冰冷的数字、空荡的街道、救护车凄厉的鸣笛……瞬间涌入脑海。

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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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委会那面破旧的大喇叭,成了传递最高指令的喉舌。

嘶哑而凝重的声音取代了往日的戏曲和通知,一遍遍滚动播放着县里、市里、省里层层加码的封控命令:

“全体村民注意!全体村民注意!

瘟疫形势严峻!

为保障大家生命安全,即日起,全村实行封闭管理!

非必要,不外出!不聚集!不串门!”

“所有路口设置检查点!

进出必须登记、测温!

外地返乡人员,一律居家隔离十四天!”

“各家各户,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

命令之下,行动迅速。

村两委班子连夜开会,人手严重不足。

光靠几个村干部,根本守不住四通八达的村道和小路。

王东的二伯王政策,布满皱纹的脸在昏黄的灯泡下显得格外凝重。

他猛地一拍桌子:“把民兵营拉起来!年轻力壮的,都得上!

这是打仗!保家卫村的仗!”

民兵营,这个在和平年代几乎被遗忘的组织,瞬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名单很快拟好,都是村里十八到四十五岁、身体没大毛病的青壮年。

刘开强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今年二十五,正是绝对的主力。

通知是在村务通知群里发布的。

而王东也看到了,因为这一年他24,也是民兵营的一员。

微信里,他给刘开强发信息。

“强子!民兵营点名了!

明早八点,村委会集合!

要发袖章!守路口!”

他比划着,唾沫星子在冰冷的空气里飞溅。

“妈的,跟真打仗似的!”

刘开强接过那张印着鲜红村委会公章的通知,薄薄的纸张仿佛有千斤重。

他知道,躲不过。

在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上,在这种时刻,没有人能真正置身事外。

这是责任,也是融入这个体系、获得某种“正当性”的必须。

第二天清晨,天色阴沉,寒风刺骨。

村委会不大的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二百多个青壮年。

大多穿着臃肿的棉袄,脸上带着没睡醒的惺忪和一丝被临时征召的茫然或兴奋。

王东和李铁也在其中,裹着厚厚的旧军大衣,搓着手,跺着脚取暖。

王政策穿着一身政务夹克装,腰板挺得笔直。

站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摞崭新的红袖章。

“村民们!”

王政策的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战场动员般的沙哑和力量。

“现在是非常时期!病毒就是敌人!

我们脚下的土地,就是战场!

守好路口,就是守住咱全村老少爷们的命!”

他目光如电,扫过下面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

“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不是儿戏!

是命令!是责任!

谁要是怂包软蛋,临阵脱逃,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一番简短却极具压迫感的训话后,开始分配任务和袖章。

刘开强等人被分到了村西头通往省道的主路口,那是进出村子的咽喉要道,任务最重。

他大哥刘开阳等人则被分去守两条相对偏僻的田间小路。

当那印着“执勤”两个黄字的红袖章套上刘开强的手臂时,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束缚感传来。

村西口,省道边缘。

一张破旧的课桌,两把吱呀作响的木椅,一个额温枪,一本登记簿,一面用竹竿挑起的红旗,上面写着“疫情防控检查点”。

这就是刘开强的“烽火台”,和他搭档的是王东,李铁,以及另外几个人。

大家一个班负责四个小时,因为是过年期间,天寒地冻的。

村里要求大家把车开来,一般是四个人在外边待会,另外四个人上车休息。

寒风像刀子一样,无遮无拦地从空旷的田野刮过来,穿透厚厚的棉衣。

刘开强裹紧了母亲硬塞给他的旧军大衣,说是这玩意更抗风。

袖章在风中猎猎抖动,他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空荡荡的省道

偶尔有县里防疫宣传车呼啸而过,高音喇叭循环播放着防控知识,声音在寂寥的天地间回荡,更添几分肃杀。

最初的几天,冲突不断。

有急着去镇上买药的村民,梗着脖子硬闯:“我发烧?我烧个屁!老子就是感冒!让开!耽误了吃药你负责?”

有想溜出去串亲戚的,嬉皮笑脸地递烟:“大侄子,通融通融,就一会儿,保证没事!”

还有外地牌照的车想硬闯,被刘开强硬生生拦在警戒线外,司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

刘开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冰雕。

他只有三个动作:抬手拦停,递上登记簿和笔,举起额温枪。

没有解释,没有通融。

冰冷的规则和袖章赋予的临时权力,成了他隔绝病毒也隔绝人情的铠甲。

那些愤怒的、哀求的、谩骂的面孔,在他深潭般的眼神注视下,最终都化作了不甘的退缩和低声的抱怨。

秩序,在寒风中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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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喇叭除了播放命令和防疫知识,也开始号召:“乡亲们!民兵营的孩子们顶风冒雪守路口,是为了谁?是为了咱们大家伙儿!

咱们不能让他们又冷又饿地干守着!各家各户,有力出力,有物出物!”

朴素的乡土情谊在危难时刻迸发。

很快,检查点的破课桌旁就堆起了小山。

张家送来了几箱方便面和火腿肠,李家提来一大桶自家熬的热姜汤,王家杀了头猪,给每个检查点都送来一大块还冒着热气的五花肉。

几个妇女自发组织起来,轮流给执勤的民兵送热水和热饭。

王东守裹着从家里拿来的旧毛毯,捧着热腾腾的猪肉炖粉条,蹲在田埂上,对着手机视频里他那个“云水涧分涧”不断庆幸。

“差一点啊,这要是真投资开业了,光是房租就得赔多少?”

“是啊,也不知道这瘟疫,得多会才能结束。”

李铁也担心着。

因为一停工,他们没钱的。

而这次封城,谁也没有说具体到哪一天结束。

刘开强并没有和他们一样那么焦虑,重生就是他最大的底牌。

他安静地吃着村民送来的热饭,食物的温度短暂地驱散了身体的寒冷。

偶尔空闲下来,他会背对着呼啸的寒风和省道,拿出手机点开股票交易软件。

登录。

账户总资产赫然显示:**¥ 12,378,645.21**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掌控感。视线扫过持仓:

08225.HK 华夏医疗集团——买入均价0.115港元,现价 2.23港元!

那曾经卑微的“仙股”,此刻如同挣脱了引力的火箭,数字后面跟着一连串令人眩晕的零。

他指尖沉稳,挂出巨额卖单。

汹涌的买盘瞬间将抛单吞噬,资金如同决堤的洪流,滚滚涌入他的账户。

603301 振德医疗——股价已如脱缰野马,冲破 **50元**大关,并且依然在每日坚定地向上攀登,K线陡峭得如同悬崖。

口罩!这两个字成了资本市场上最耀眼的金字招牌。

冰冷的数字在屏幕上跳动,每一个小数点后的变化,都代表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财富增值。

村口的寒风依旧凛冽,额温枪的提示音机械地响着,送来的猪肉炖粉条在寒风中迅速失去温度。

刘开强站在这个简陋的“烽火台”上,一边是寂静村庄里蔓延的恐慌和朴素的互助。

一边是资本市场上无声的、却更加惊心动魄的疯狂搏杀。

他像一个站在两个世界夹缝中的观察者,同时感受着人间的寒凉与资本的血热。

前世,他在疫情中挣扎求生,为一只口罩、一盒药发愁。

今生,他手握重兵,静观这场风暴如何将世界的财富重新洗牌,而他,早已立于潮头。

他收起手机,屏幕的光熄灭。

远处,一辆贴着“防疫物资”标识的面包车亮着大灯驶来。

刘开强重新戴上冰冷的额温枪,拿起登记簿,袖章在车灯照射下,红得刺眼。

他迎着刺骨的寒风,向前一步,抬起了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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