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11 外宅妇
第五十二章 外宅妇
她不要往算计这方面想,宁可单纯地认为轩辕宸是欣赏,是真心。.越想强迫自己、欺骗自己,就越冷静地看清眼前诸事。
半年,无论对轩辕宸还是她都是一个时机。他们都需要认真的想想,景阳也需要静心好好思索未来的路。
余生,该如何去走?
“你没瞧出自己的特别之处?”
景阳摇头,她看不到自己的特别。如果说有,那便是扮作柴静儿的容貌。除此之外,她的特别不过是会写一手漂亮的书法。
轩辕宸道:“那么多人死了、去了,可你还活着。不但活着,你还得到了大越皇帝的信赖,二度进入北凉,来到王城,实在令人意外。”
在数百个零陵陪嫁的侍女、随从中,是唯一能够活下来的侍女,这本身就证实了她的不同。
当年,他以为活下来的最后三个人都是没有怀疑,但轩辕宸还是不放心,在确认小西和那小太监并无武功后,才放他们离开北凉,而那个侍卫却依旧留了下来。只要引得他生疑的人,是不会继续活着的,可轩辕宸不放心侍卫的离去,所以就为他赐婚娶了北凉女子,做了北凉人的入赘女婿,虽不说大富大贵,但至少也能安稳度日。
经过他长时间的观察,后来几年的事,证实那位侍卫确不是暗人,更不是细作,轩辕宸就放心让他去地方做了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
这是轩辕宸第一次如此直接的赞赏,目光里充满着嘉许与喜色。
“我们在王城斗了那么久,一直就觉得你的眼神熟悉。直没想到,原来是你。”
在景阳踏入北凉之间,他们就见过。
“我那时太过卑微,难怪你一直忆不起来。”
其实忆不起何偿不是她的幸事,如若在这之前忆起,轩辕宸定会令人看得太紧。
“怎会是卑微,是你太沉稳、聪慧,才躲过了我和众侍卫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刑问。你并不漂亮,也不出众,直至零陵最后,我才在她的身边见过你一次。”
“不是一次,是三次。”景阳更正着,“第一次,是零陵公主产下明珠小郡主;第二次,是零陵公主病重;第三次是她溘逝。”
“虽只见过我三次,可你却极为了解我。这便是你的聪慧之处,明明很了解我,却让我觉察不到。”
景阳笑,若非轩辕宸认出,她还真不愿意说出过往。
“我还是想不明白,你明明是侍女小西,怎就成了景阳公主?”
景阳笑而不语。
有时候,她也会想,做自己不好吗?怎就答应了?
想到自己的答应换来了至亲之人的自由与安宁,她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个问题留待半年后我们相逢再议。”
“既然你不想说,我亦不追问。今晚,我们圆房吧。”
在这里,在这小镇,在这没有洞房花烛的夜里。
轩辕宸似看出了景阳的抗拒,道:“我只想告诉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他越是如此说,景阳便逾是怀疑。
想到轩辕宸其人,她的心不寒而栗,仿佛看到了又一次的沉陷。有了颜昊的先例在前,她如何还能放下一切去爱。
没有了力气,也没了勇气。就算是爱,她也得为自己保留几分。这几分,是受伤后慰藉疗伤的坚强。
“我信你。不过圆房的事等半年后吧。”
明明不信,却可以说得相信。
就像六福子曾经说过的那样,后宫之中的女人,往往用了真心的,下场最惨;只用两分真心,却用十分假意的,却能安享荣华。
她不要荣华,只要可以继续活下去。
轩辕宸看着她的眼睛:“你在敷衍我?”
和他相处,景阳会不自觉地觉得压力,甚至会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撒谎,因为轩辕宸缺乏一双真诚的眼睛。
“我想把自己最美的时候展现给你。”
有过一爱过的经历,最好的经验就是懂得了如何说出甜言蜜语,尽管不是真心,却可以哄住对方。
景阳的心,血淋淋地淌着血。
“你要明白,从今往后,你便不再是景阳,只能是我的女人。”
轩辕宸道出一个残酷的事实,如果成不了他的女人,他又何苦如此用尽心思的帮她。
景阳轻轻点头,心下了然。这便是轩辕宸,一个永远冷静,却永远只做对自己有益的事。她回不得故土,只能留在北凉,其实死不难,难的是如何活下去。她承诺过双亲,无论人生路途有多少艰辛,又有多少险阻,她都会坚强的活下去。
轩辕宸继续道:“我还有一个要求:希望我们彼此之间可以坦承相待,不欺不瞒。”
景阳颔首,算是答应。想着只能成为她的女人,一股莫名的酸楚在心头翻滚:“我亦有两个要求。”
轩辕宸没有生气,反而会意浅笑,这样与他讨价还价的景阳,才是真实的。道:“你讲。”
“一,我做你的女人,但不要任何名份,更不要入宫;二,不要强迫我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情。”
原本应有的蜜意甜言,却成为二人严肃谈论的话题。
她一直讨厌有人视自己为东西、物什,现在她却成为与轩辕宸谈判的条件。把自己给他,却不要名份。太子宫是个怎样的地方,吃人不吐骨头,而他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难以对付的。说什么也不会再回去。宫外多好,没有算计,没有争宠夺家,只有她自己和她一直想要的平静。
空气静默,他和她这样并列伫立,轩辕宸仿佛看到了她的纠结:不要名份,不入宫,不做勉强的事……
果真是景阳,也只有她有勇气与他提出这样的条件和要求。
他要的,是她的人、她的心。待她爱上自己时,他让做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对于景阳,轩辕宸雄心勃勃,他想征服,就像征服那半壁无法到手的大越江山。双手负后,远眺山河,吐了口气,朗声道:“我、答、应!”
景阳回首,望着他的脸,轻柔地吐出:“谢谢!”这是真心的谢他,谢他的不为难,谢他的理解。
“之后半年,你安心在医庐静养,其他的一切,我会替你处理好。”
景阳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没有什么可以处理的,无非要在王城给她寻个安顿处。
他的大手覆落在她的柔荑上,轻柔地抚摸,缓缓地放在自己的胸口,神情中皆是道不尽的柔情与宠溺。
景阳有片刻的失神,这样的眼神让她会错误地判断:轩辕宸其实动了心。
只是冷情的他,会为一个女子动心?
想到此处,景阳道:“当年,你拒绝娶我,新婚之夜李代桃僵,却将良娣迎娶回宫,你……”
“你吃醋?”
那时候她根本就对轩辕宸无心亦无情,谈何吃醋。
景阳垂首,柔缓地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的夜色。
“有段时间我确实喜欢良娣,更多的是担心你会是第二个零陵,实在不愿将更多心思放在抓暗人、捉细作上,这也是我拒绝娶你的真实用意。”
不是因为他喜欢上良娣,而是因为不愿再继续做零陵那样的夫妻。
“瑞王府,你吵嚷着要闹到皇上那儿,我便欢喜没有娶你。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一个难对付的人,只是后来在山谷获救后,有好长一段时间,让我猜不透你……”轩辕宸看着身侧的她:“为什么要不顾安危跳下瀑布救我?”
看他的神色,以前不明白,现在许是懂了。
景阳轻哼一声。
轩辕宸继续道:“我想明白一件事,也许我犯的最大错误,就是用正常人的想法来看你。你不一样,你救我,或许只是一个很简单的理由。”
那时的景阳没有多想,只是不希望他死,觉得自己应该救他。还有一个现实的原因,轩辕宸去了胡杨崖,是轩辕宸侍从都知晓的事,如若她上去后只说没有看到轩辕宸,是不会相信的。尤其是轩辕宸身边的人更会生疑,所以就算是为了自保,她也得救轩辕宸。一方面,如若轩辕宸死了,于她并不会有益。
“你喜欢我!”
说她喜欢他!
这是景阳长久以来听到最好笑的故事。
“你喜欢我,所以你愿意为我去做这些事,哪怕是死。”
真是自以为是的家伙。
“你喜欢我,也喜欢轩辕寒,喜欢颜昊,可是你不知道自己到底最喜欢的是谁?你需要有人替你下决定……”
自以为了解她,全都是轩辕宸一己私猜。
他是堂堂太子,难道要他面对她不喜欢他,只是因为一时的感动才答应和他在一起。
景阳哭笑不得,任由轩辕宸继续说下去。神色奇怪得连她都分不清是喜是悲,而轩辕宸却千分欢喜,以为被自己说中了。
她看懂了他、了解他;他不懂她,就太糊涂了。
“我说得可对?”
“对!对!对极了……”
景阳笑,心里满是悲凉。
告诉轩辕宸:你全是胡说八道。.难得他也很高兴,那就让她也学会十分假。
“我要你喜欢我!”
“好。”
这种事,就算她应了,也未必做到。景阳尝试着强迫自己去喜欢轩辕宸,可她的心却逾是抗拒。
对颜昊,她是身由己的生出爱慕;对轩辕宸,虽有约定,却极难做到。
说好了坦诚相待,可她无法在轩辕宸的面前真正袒露自己的心事,甚至想掩饰得更深,不要被他看透,更不要被他触碰。本能地从心底生出几分自保之心。
次日,轩辕宸带了几名得力的随从,亲自将景阳送到了淳于仲的医庐。
医庐座落在林城山野深处,崇高峻岭,远山隐隐,是一个漫山遍野皆有草药的好地方。
轩辕宸在医庐歇了一宿,翌日大早就带人离开了。那夜淳于仲与轩辕宸把酒言欢。景阳从二人的言谈中方知,他们是故识,而且关系非浅。
此后,景阳就在林城医圣医庐里住了下来,日子倒也过得安逸清静,那些华丽的过往,化成记忆深处繁华一梦,她只是视成一场梦,唯有这样,她方才能学会放下。
医庐是真正的寂静之处,景阳过得很平静,不平静的只有从以前怨恨轩辕宸,要消去曾有的怨恨化作感激与好感,是件很艰难的过程。当她无法说服自己,更多的时候是怀抱琵琶,亦或手握枯枝在医庐附近的小溪里习练书法。
从秋池拿她手稿,让轩辕寒误她便是柴静儿开始,她很少练书法了,而今可以毫不顾忌地站在溪水边习练,不用担心别人知晓她凌乱的心绪、复杂的心情,不用担心再有人拿着她的手稿给人造成误会,流动的溪水淹没了她的字迹,却淹没了那段曾经发生过的事。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一天一天、一月一月,韶华逝,她体内的余毒也慢慢减轻。清澈的溪水倒映出一张久违的面容,那样的亲切。眉眼之间竟与她逝去的母亲有几分神似,还有母亲的清雅。
她在一点点的康复,突然希望如今这平静的日子可以停留,当景阳想要抓住的时候,时间从她指尖滑过,而那一天她终是要面对。
面对,轩辕宸的到来。
面对,新的开始!
从去年冬,到翌年四月,她来到这儿已经半年了。用医圣的话说:“你恢复得很好,体内余毒已清!”
这日,景阳接到轩辕宸转来的书信,说是不日即要抵达医圣医庐,他来是特意来接她的。
这对景阳没有半分的喜悦,相反只有相对的窘境与彷徨。
有时候人的心就是这么固执,明明决定了放开另一个人的手,却总是无法接受新的情感开始。
轩辕宸发现当淳于仲说到景阳时,眼神里闪出一抹无法掩饰的怜惜与喜爱,不同于他对其他的患者,更多的是对身体状况的了解。淳于仲絮絮叨叨就景阳往后又当如何调养的诸多事细细地与轩辕宸同行的随从交托。
随从有些讷闷,问轩辕宸:“殿下,医圣待人都如此么?”
轩辕宸茫然不知。
淳于仲对其他患者,寥寥几句,精减扼要,却不如说景阳这般,事不俱细,从她夏时应忌何物,到冬时应忌生冷,详细得很,从衣着厚薄到饮食、起居皆都说到。
轩辕宸心里暗想:莫不是这半年相处下来,淳于仲这老者待景阳如晚辈了。就算是祖父待亲孙女也不过如此,他怎的就如此关心景阳。
淳于仲似瞧出轩辕宸的不耐烦,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他叨叨,随着轩辕宸的视线,他望着医堂后面的小院。一双眼睛透地窗棂上的小格,一次又一次的寻觅。满含期盼与等待,虽面上冷静,可淳于仲从他不安的眼神里已看到答案。
淳于仲笑容中颇有得意之色。结起外层的厚重布帘,内层是晶石珠碎帘子,叮当作响,轻风拂过恍若玲珑轻唱。
“殿下,请——”
轩辕宸都有些等不及,相别半年,他不知道景阳变成了怎样的模样,还是以前那倾国倾城、艳绝天下的面容么?亦或,她讨厌过往棋样人生,请求医圣改变了模样。
就在他满心猜测的时候,医庐小婢轻轻挂起珠碎、布帘,他看到一抹素白的倩影,她静坐后院凉亭,沉思七分,娇羞三分,是一个清丽脱俗的面容:一张脸莹白如羽,白净如雪,犹如冰雪般一尘不染,唯有那点漆般的眸子、熟悉的眼神,证实着她正是他半年来为之牵绊的人儿。
医圣笑道:“殿下对老夫的医术还算满意?”
“满意,满意……”
轩辕宸一面说着,一面令人取来锦盒,道:“医圣,这里面是你的酬金。多谢这些日子对夫人的照料。”
淳于仲神色有异,带着不安与担忧,静望着景阳。
“看来医圣待我家夫人甚好,多谢了!”
轩辕宸一连说了好几遍多谢。
淳于仲带着疑问的目光看着景阳,似在问:真的决定么,决定了做太子的外宅?
“不忍”二字展露脸上,写在关切的眼睛里。
景阳似明白了淳于仲的心思,带着一语双关的话,道:“医圣放心,小溪自不会辜负您老相助治病之恩。”
她会好好的活下去,也会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
淳于仲道:“但愿如此。”可心中还是有太多的担心。
景阳拎上包袱,告别医圣,上了轩辕宸备好的马车。
马车在广阔的天地上奔驰着,除了她的眼睛,轩辕宸几乎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熟悉的地方。她为婢女时是一张脸,贵为公主时是另一种容颜,而今的她换成清丽的面容。
婢女时,她卑微、谦让;公主时,她绝艳、高贵;可今儿,她是不染凡尘的冰雪。莹白的、圣洁的,如一朵山野含露而开的百合,似盛夏万碧丛中绽放的白莲。
景阳撩开车帘,凝视着晚春的风景。一年多前的秋天,她和他双双坠落悬崖,被困无名小谷。那时候是她救了他,而今是他在救她、帮她,也是他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她。
“殿下瞧了一路,瞧够了吧?”
不喜欢这样被他审视、打量,明明相识很久,却如不认识她一般。
“不够,不够,怎么也瞧不够。”
景阳含羞低眸。
“这一路,我一直在想,那座府邸该取什么名字好,今儿看到你,突然有了,不如就叫冰雪馆。景阳,你说可好?”
“我不叫景阳。”
不要再做别人的替身,她要做回自己。
“小西?”
“我亦不叫小西。”
两个名字都不是,那她应该叫什么?
轩辕宸一早就该想到,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子。现在她不说,他亦不问,因为他相信:等她愿意说的时候,她一定会说。
青帏油壁马车离了林城,往王城方向飞驰而去,也了密林便是草原,转过几座山坡,跨过几条杏,离王城就越来越近。
王城平安里,有许多林立的豪门大宅,王城的豪门官宦多居住于此。穿过平安里,往南便是明月里,大街上店铺林立、旗幡飞扬,这里以皇亲国戚为主。明月里的宅邸多以红粉饰壁,文柏帖柱,以琉璃,室宇奢华,盛加雕饰,一派富贵气象。
近了肃王府,丈多高的红漆大门上方高悬着一块金灿灿的大匾,上书“肃王府”几个篆金大字,字字铁笔银勾,端的是华丽夺目。
再往前,便是瑞亲王府、廉亲王府,其气势、华丽更在肃王府之上。
马车驶入丈许宽的小巷,两侧皆是被翠绿色蔓藤、爬山虎遮掩的泥墙,其间偶尔夹杂着着几朵牵牛花,或黄或紫,墙头上偶见深墙内宅出墙的红紫蔷薇。
这时应是哪两家王府重地的后院小巷,穿过巷子,便看见繁华之中独处一隅的雅致宅院。
“喜欢这座院子吗?”
“喜欢\好。”她轻轻柔柔地回答着,没有替身的容貌,没有替身的声音,一切都回到那个曾经掩饰的、躲藏的自己。
这是他送给她的安身立命之所,一座地处明月里的宅院,不算太大,但也不小。前院共有两座院子,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应俱全。曲径幽深,斑竹掩映,蘅芜生机盎然,花艺园地里种植着她喜欢的玫瑰,更以大红居多。
轩辕宸道:“这几日你好生将息,我一得空就来瞧你。”
正要转身离开,她低声唤道:“请等等!”
第一次主动抓住了他大手,将他带到后院的书房。寻出文房四宝,砚好墨,将纸铺展开来,双手握笔,沉默片刻,写道:“崔氏丹青沈康书,中间小李又清发。”
轩辕宸惊得目瞪口呆:“你……会双手用笔。”
“其实,音律、武功都不是我最长,我最擅长的是沈碑。”
轩辕宸看着漂亮的沈碑,隽永有力,气势不凡,字字如雕似刻,无论从用笔,还是刚劲都很难瞧出这两行字是一女子所写。
带着疑惑,细瞧书法,轩辕宸问道:“你是沈康门人?”
她无声摇头,虽一下,却已否定了轩辕宸的猜测。
轩辕宸又道:“难不成你是沈康后人?沈氏一门不是被坤正帝满门抄斩了?”
她颔首。
轩辕宸却是无限的惊异。
她的声音温婉如水,不紧不慢,静静地流过人的心底,荡过人的耳畔:“我本姓沈,名溪,是大越书仙嫡孙女。祖父曾任蜀越朝廷大学士,八年前,因有人妒其才华,诬陷他是蜀越奸细,一夕之间全家上下三十七口被抄斩。在此之前,祖父得了在朝为官送来的秘信,深知难逃一劫,当即责令我父母携上哥哥和我先行逃离……”
大越书仙是大越名士晋陵沈康的雅号,因其擅长书法,自创沈碑,其大、小篆、行书更是闻名天下。有“古有钟王,今有沈氏”一说。
对于沈溪来说,那是一场噩梦。
祖父担心他们不肯离开,就说要罚父亲去山里读书,而沈溪与母亲、哥哥也须得陪父亲去山里,不曾想这是祖父精心安排的一切。那些日子,祖父陪着他们一家四口,哪儿有不去,有时找沈溪父亲奕棋说话,有时将沈溪兄妹传到房中说话,神色中俱是厉色。
祖父与他们在山里住了三夜,第四天一早就只身回沈家。不曾想,祖父一去,他们就得到了沈家被大越锦衣卫包围的消息。
不日,沈宅上下三十七口人被带到了晋陵城菜市口等候抄斩。最长是大祖母,那年六十有七,最幼的是沈溪的小堂弟,出生还不足月。出生不久的婴孩被锦衣卫用力一抛,来不及哭哼一声,当即摔成了肉泥……
她与父母、哥哥改了装扮,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亲眼看见刀斧手的大刀一刀砍下了祖父的人头,三十七人的血,汇成了骇痛灵魂的血河,流趟到了她的脚下,染红了她的绣花鞋。她流着泪,看着爷爷的人头,他一直睁着眼睛,像在倾诉着什么。
沈溪和父母、哥哥托亲朋悄悄收敛了家人。不久后,与父母逃离晋陵,前往幽州投靠爷爷生前的得意门生杜长宁,居于山野,隐姓埋名。为了不被官府查出异样,他们一家四口隐于应州山野。未曾想不到半年,应州瘟疫横行,爹、娘双双染病身亡。沈溪与哥哥年幼无依,只得随同逃难人群一路乞讨入京。因他们年幼,竟被一对年轻夫妇所骗,沈溪亦被人卖入青楼。
往事如烟似梦,如今沈溪回忆起来,满心都是伤痛。
“哥哥得知我被骗卖青楼,又气又急,几次硬撞青楼,被人打得遍体皆伤。眼见哥哥昏厥街头无人照料,幸上苍垂怜,得遇锦衣卫左苑主上街办事,见我哥哥骨骼奇特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又通文墨,便将我哥哥收在座下。”
“青楼妈妈见我读过一些书、模样水灵,天天逼我跳舞、弹琴,我稍有倦意,不打即骂,见我一天天长大,整天就盘算着待我成人卖个好价钱……”
在青楼的日子,亦让沈溪体会世态炎凉、人情凉薄。
“哥哥为救我,十五岁就开始上任锦衣卫之职,没日没夜苦练武功,终于在我十三岁那年一位有身份的锦衣卫叔叔强势将我带离了青楼。后来,我才得知,救我的那位叔叔,是我祖父学生的弟弟,因他可怜我们兄妹,便打通关系,让我入了锦衣卫右苑做宫女。”
她轻轻地疏了一口长气,碎步缓移,继续道:“那时候,我突然明白,若想保护自己就得学些武功。”
“十四岁那年,零陵公主和亲北凉,皇上、皇后在宫中挑选陪嫁随从。右苑众姐妹见我年幼,便向上面大力推保我。青霞郡主和陪嫁宫娥的下场早已不是大越皇宫的秘密,人人畏惧,可我一人难以改变。临离开北凉前,哥哥和锦衣卫的那位叔叔又来找我,叔叔说,踏入北凉若想活下去,必须掩藏自己的真实容貌,更不能展露自己的真才实学,要笨、要安分守己,叔叔亲手教了我一些易容改装的技巧。”
“所以,你一离开大越,就变成了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
“因为我相貌平凡,并不被零陵公主所看中,一直在太子宫做粗使丫头。直至后来,零陵公主身边的陪嫁宫娥一个又一个出事、死去,我才从下等宫婢逐渐升为上等宫娥,得以在零陵公主跟前侍候。”
难怪,轩辕宸用了很长的时候都忆不起景阳的眼睛在哪里见过,原来她在零陵公主身边服侍的时候不过三两月,而那时候他一月中去见零陵的次数少得可怜,屈指一数,也只几次,加上她扮成相貌平凡的样子,又哪里会注意到零陵身边一个普通的小丫头。
“后来零陵公主病殁,临终之前,希望自己能重返大越,我亦就有了机会回到大越。”沈溪回忆着,沉思着,既然约定了不欺不瞒,就会把自己的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锦衣卫右苑主,见我居然能平安回去颇是意外,问了些关于北凉的情况,我皆对答如流,便将我推荐给明隆帝。”
“明隆帝本是魔变医君的义子,精通医术,加上那时候新的和亲人选出了变故,若再换人已来不及。所以,我和右苑主进行了一次长谈。”
轩辕宸满是好奇:“她一直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沈溪道:“我并没有学会什么高超的易容术,也就是一些简单的化妆术,只用一些容易寻得的颜料,譬如瓜菜的汁液、花瓣汁,亦或用栗色粉制液点到脸上为斑。右苑主以给我一张绝艳面容,要我以景阳公主的身份和亲北凉……”
“你答应了?”
沈溪点头:“我应了。”
省去了,她与右苑主之间秘谈的内容,一句带过,亦未说她最终答应的真实原因。
“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是大越名士沈康的嫡孙女。更没想到的是,你小小年纪,居然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雨。”
“后来在北凉的事儿,殿下也是知晓的,沈溪不赘述。今儿天色已晚,太子也该回宫歇息,沈溪恭送殿下。”
轩辕宸望着她的脸,一时失神,虽无柴静儿的艳绝天下,这份冰雪无垢,圣洁若仙,也同样令人心动。丽而不俗,美而不艳,娇而不媚,有百合之美,有冰雪之质,怎不让人感佩。
“看来上苍待我不薄,沈溪呀沈溪,你可真是人间一宝。”
“沈溪不愿做人间一宝,唯求一人真心足矣。”
轩辕宸搀起沈溪,笑容温和:“你是我的一宝。你先休养,改日我来瞧你。”
“多谢殿下!”
轩辕宸近了大门,忍不棕头张望,看着跪送的老宫人,道:“佟管家,明儿挂上一匾——冰雪馆!”
这一夜,沈溪再度失眠。
做回自己,她欢喜。可心头笼着无法驱散的阴霭。她将过往种种坦承于轩辕宸,就像是打了一场赌,倘若输了,她会输掉所有。
轩辕宸治好了她的病,带她离开颜昊的羞辱,有感激,还有一份患难中建立的真情。
冰雪馆里服侍的以老宫人居多,沈溪不难瞧出,他们是从宫里出来无家可归的太监、嬷嬷,她们服侍得很周到。一名十六七岁的小太监,便是这座冰雪馆里最年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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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繁星如钻,轻柔的风儿掠过院子。
沈溪怀抱琵琶,一曲《梅花三弄》飘荡空中,一声声如诉如泣,一段段徘徊断肠,她从未觉得像现在这样轻松,不用再去算计,亦不用担心被人识破身份。她只是她,那个隐姓去名整八年的沈溪。
轩辕宸不忍打扰,直至她弹完,放下琵琶,方说道:“好美的曲子。沈溪,倘若我猜得没错,琴瑟都不是你所擅长,你最擅长的应是这琵琶吧?”
“殿下来了。”不是说过几日才来吗,怎么今儿就又来了。沈溪款款迎上前,按礼节行了个纳福礼,“小时候祖父要姐妹兄弟们各选一种乐器,那时年幼,因瞧了祖父绘的一幅《反弹琵琶图》就觉琵琶是世间最好的。琵琶是沈溪幼时学习的第一种乐器,也最熟练的。”
轩辕宸捧住她冰凉的纤指,低头哈着热气,道不出的怜惜与喜欢。“每次都给我一份意外,你是不是还会反弹琵琶?”
“以前学过一阵子,只是很久没练,今儿就不在殿下面前献丑,待日后沈溪习练好了再献与殿下。”
“你该改口自称妾了。”
她不是他宫里的妻妾,自不屑自称“妾”。
沈溪并未回话,只道:“殿下用了晚膳么?要吃些夜宵不?”
最平常的话语从她口里出来,令轩辕宸倍感温暖而亲切。
她用了半年的时候来接受这样的现实,想轩辕宸的好。可真要让她迈出这一步,又谈何容易。
轩辕宸看着左右出迎的下人,道:“这些人都还用得称心?回头,我让太子妃为你挑几位年轻的丫头送过来。”
沈溪看了一下左右的五六人,笑道:“愚妾听殿下的。”
言下之意,她也希望身边相陪的是年轻的丫头。毕竟这些老宫人看守庭院、修剪树木花草还行,可跑腿到底是老了些。
轩辕宸挽着沈溪的手,径直往后院去,进了内室,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避开他深情的目光,沈溪道:“殿下,今儿还回太子宫吗?”
“今儿我来,是想与你商量一下我们的婚事。”
“踏入冰雪馆,沈溪便是殿下的人,这些俗事不如免去。”
嘴上说是免了,心头却是不乐意。想到要做他的女人,还是心存不甘。
即便有感激,却依旧无法说服自己接纳轩辕宸做她夫君。
“不,婚礼还是要的。你不要名份,便已让你委屈了,怎能不给你一抽礼。”
轩辕宸喜欢她,更喜欢和她呆在一起的感觉,没有宫里那么多的压力,不用担心她会把他无意说的某句话告诉旁人。因为她信他,所以把她的过往种种实言以告。
“沈溪整日呆在冰雪馆,也无所事,想为殿下分担一些。”
除了弹琴写字,便是吃饭睡觉,除此之外,她整日实在清闲得很。好歹答应了轩辕宸要与他度过余生,就算心里接受不了他,至少在行事也能襄助他。
轩辕宸道:“一时半会儿,你能为我分担甚?”
“太子宫名下的产业,店铺、良田、牧场,与其交与旁人看管,殿下不如交与愚妾,虽说沈溪没什么大本事,可帮殿下守着这些还是可以的。”
轩辕宸微微一愣,若是别的女眷要看守这些东西,他会怀疑,可他了解沈溪的能力,笑道:“好。明日我便令人送来,你若做好了,过些日子再多给你一些。”
他对她有恩,她也不能什么也不做。
当她满身恶臭,人人嫌弃的时候,轩辕宸还与她共骑一马,沈溪在心里感动着,这样不苟小节的男子值得她敬重。
轩辕宸拉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沈溪并没有反对,只是心里还是有不舒服。她想,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一定会习惯的。
“殿下,愚妾去为你铺被。”
“别走,再陪我会儿。”
揽着她的感觉真好C想把她揉进自己的怀里,就这样不离不分。轩辕宸贪婪地闻嗅着她发际的馨香,那样的轻淡,是北凉林城盛产的梨花香露,这种香气很适合她,带着淡淡的冰雪气息,就如她的气质。
在他的腿上坐了会儿,沈溪起身结起内室垂挂的洇染字画纱幔。一朵朵的玫瑰,一行行刚劲有力的沈碑。
轩辕宸道:“这些都是今儿画的?”
“今儿先练练手,暂且挂几日,过些日子拆了洗净重画。就当是琢磨洇染之法。”
轩辕宸也未作他想,只是觉得有了这些洇染的墨画、沈碑,整个屋子显得清幽而雅致,与屋外的真玫瑰相融,形成鲜明的对比,更有一种道不出的高雅秀美。
沈溪铺好被褥,起身走到轩辕宸的身前,抬起手臂,落在他的衣襟上,微微一颤,今夜他们就要做夫妻了,虽说想好了、拿定主意,心里还是犯了迷糊。
轩辕宸看出她的心思,道:“你若还没准备好,我可以再等。”
做为北凉太子,他从来都不缺女人,太子宫里有名份的女眷数十上百,从特一品的太子妃到末等的孺人,要多少有多少,更有一些想要攀附权势的宫娥。
她的男人,是拥有无数女人的男人,她和众多女人共拥一夫。若在以往,是沈溪不敢想像的。她也曾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只是她的梦想。当轩辕宸相助于她,给了她尊重与关爱,当她想以报答他相救大恩时,便无路可退。
沈溪咬咬唇,为他解开衣襟。
“往后无外人时,就不用再唤太子、殿下,就像小谷时那样直呼我名,或者叫一个字。”
“一个字?”沈溪想到“宸”,是他的名讳,笑道:“太子妃和良娣也这样叫你?我可不要,我要特别一点的。”
“那你叫我什么?”轩辕宸揽住她的纤腰,目光痴缠,一样的聪睿、一样的明亮。
“宸大哥。”
既然还无法真的爱上他,称他一声大哥又何偿不可。
“宸大哥?我有很老?”
“不老。只是我想,以前或许没人这么唤过你吧。”
“不好,听着别扭。不如叫我宸郎。”
“我可叫不出口。”
“真叫不出口?”
“叫不出口。”沈溪笑着,轩辕宸用指嗝肢,她不由得如摇铃般轻笑起来,身子一倾,倒入罗账,“宸哥,别嗝了,别嗝了……”
眼波流转,她的眼里蓄着泪花,即便在笑,笑容背后却隐着一丝酸楚。轩辕宸伸手轻柔地拭去她呼之欲出的泪雾:“我……不会再让你吃苦。虽然,我给不了你最尊崇的身份,可是你……”
沈溪用纤指堵住了他的唇,悠悠道:“你心里有我便好。”
这样的话语有多少无奈,又有她多少退让,唯有她心里明白。他的身份,注定会生活在女人堆、鲜花丛,而她亦只能是百花中的一枝。
泪,潸然而下。咽喉堵塞,鼻子酸涩,望着身畔的男子,曾是她厌恶的怨恨的人,而今夜就要成为她的夫君。
曾经只想做个最普通的女人,在真爱面前,她不得不改变最初的想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走下去。
“你不愿意?”
“宸哥,不要怪我。我真的还没有准备好。”
若在以往,轩辕宸早就怒了,转身就走。可面前的女子是沈溪,是他第一次真心喜欢的女子,更是他魂牵梦饶,心系良久的女子。
他没有怒,更多的则是他的体贴与温柔。
如果她就这样成了他的意,他反而会怀疑这一切是否是梦,她是否另有用意。
不知为何,只因她是大越女子,即便不是和亲公主,他还是对她心存顾虑。但她的相拒,让他那几分顾虑减淡了许多。
她是景阳,也不是景阳。
连轩辕宸自己也说不好,他也需要时间,需要重新熟悉她的容貌,熟悉她呆在自己身边的感觉。
轩辕宸道:“我等你。”
等他做好准备,又何偿不是等自己接受现在的她。
“只是今儿既来了,便在此歇息。”轩辕宸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着中衣坐在罗帐,示意沈溪在旁边坐下,“昨夜已告诉太子妃在宫外设有外宅,这月初十、十八、二十六都是良辰吉日,你选个日子,我们把婚事办了。”
“我听你的。”
先前是反对,此刻却说听他的。
虽没有直接反对,可她的样子就是有些半推半就。
景阳已经拒绝了一回,不愿再拒第二回,她担心就此激怒他。再回王城,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天,她的衣食父母,尽管以她的双手、她的本事不需要依耐男子生活。可,自古以为,女子都是依附男子而生活的。若想过上真正平静的日子,她就必须甘于平庸。
轩辕宸道:“沈溪,你是一个有主意的人,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
她想了会儿:“既是外宅,便没有宫里那么多规矩,我连名份都不要,怎会在乎有无婚嫁俗事?”
在不乎,是因为她无法去在乎,更因为她不在乎轩辕宸对自己的好。
“做你的女人,亦或做你的知己。你要的是前者,而我期盼的是后者。我不敢要求你太多,你能答应我几个条件便是最大的让步。无疑前者更直接省事,所以我也不会特别反对。只是殿下到底是太子,宫外设有外宅,传扬出去于你声名有损。”
太子宫妻妾成群,美女如云还不够,居然在宫外设有外宅,这又怎会不遭人非议。
她为他所想,他逾是不忍让她无名无份。
“为了你,我不在乎。”
沈溪心下暗思,想着要如何说服他。对嫁给轩辕宸心生惧意,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只是决定了做回自己,就必不会再让自己受半点委屈。以前她所保护是身边人,如今她只要保护好自己。哪怕是自私,哪怕是无心,她想做个自私人。
“殿下可想过,倘若有朝一日我们的事传到皇后、皇上耳里,他们会怎么想?”沈溪仰眸,沾露的睫羽漾出柔和的光芒,漆亮的眸子如太阳般灿烂夺目,“沈溪毕竟是大越女子,要么赐死;要么会迫太子将我接进宫中。前,则是太子不愿看到;后,沈溪唯宁死不从。”
要她与宫里那些女人勾心斗角,她是死活也不肯去的。
轩辕宸想了一会儿,近来没想这么多,只想着抱得美人归。转而一想,沈溪既然想到这里,必有应对的法子。道:“我相信,你一定会处理好此事。”
“殿下可真是高估沈溪。”
“而今这区区小事又怎会应付不来。夜深了,早些歇息。”
沈溪看着自己的绣鞋,道:“我替殿下浴足吧。”大声对外面道:“准备浴足汤!”
有小太监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捧来了热水。
沈溪蹲下身子,正要脱轩辕宸的袜子,轩辕宸一把握住她的手,道:“我自己来。”
“让我们做对普通夫妻吧。”
普通夫妻,妻子为丈夫洗足,丈夫怜惜自己的妻子,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真心以待。这是轩辕宸一直都没有想到的,他垂眸看着膝下的沈溪,洗得认真而轻柔。
“而今我以真容貌相对,你需要时间,我也需要时间。你在宫里如何我不管,但是在这冰雪馆我希望你是我的男人。等我们都想好,就做真夫妻。在这之前,我希望你是因为情不自禁而要我,而不是一时冲动。”
她不知道能否喜欢轩辕宸,只是与他相对,不再如最初那样怨恨他、厌恶他。
沈溪为他擦尽足上的水,捧起足盆,道:“明儿一早还要上朝议事,先睡吧。”
待沈溪再回来,灭了烛火,留下罗帏附近的红烛,罩上茜纱笼,垂下帐帘,正要离去,手臂被轩辕宸抓住:“留下来陪我。”
她已经说过,自己没有准备好。
“你放心,我不会碰你,只想知道和你共躺一榻是何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