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不是最好的时机
漆黑的夜,窗外是呼啸而过的长风,春寒料峭,侵人骨髓。.
梅知本在沉沉暗夜中拥着厚重的棉被,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无声无息的看着过往的幻象在自己的眼前流逝而去。
他强自压抑着呼吸,缓缓的闭上双眼,将自己淹没在温暖柔软的棉被中。
梅知本永远记得,雍和八年的那场噩梦。
那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他刚刚拉着乳娘,放完风筝回来,却看见父亲一脸严肃的坐在屋中,似乎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
“你去哪里了?”梅思远冷冷的问道。
“放……放风筝去了。”没由来的,梅知本突然觉得有些紧张。
梅思远对他一直不错,虽管教严厉,但大体上还算慈爱,如今一板一眼的神情,竟是梅知本从未见过的。
彼时年少,梅知本未做他想,只觉得或许是因为自己逃了先生的课,跑去放风筝,所以惹得父亲不快,于是马上跪下来,老老实实的认错道,“孩儿知错了,孩儿再也不敢了。”
“算了。”梅知本脸色变得倒快,片刻前还是雷霆大怒,这会又是和风细雨,“孝子贪玩,也是正常,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梅知本缓缓走到梅思远面前,轻唤道,“父亲。”
“知本啊……”梅思远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沉默的望着他,他看见他的目光,如波光一样的恍惚。
“生病了,就不要到处乱跑了,好好呆在屋子里,看看书,写写字,静心养性,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他病了?
梅知本蹙着眉,疑惑不解的问道,“父亲,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来人啊,公子得了重病,需要静养,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得随意外出。.”梅思远目光幽幽的看着他,徐徐开口说道。
“父亲……”梅知本难以置信的追问道,“我到底怎么了?”
“知本。”梅思远伸出手,慢慢的落下,放在他的头顶,柔声说道,“你好好养病,记住,父亲是永远不会害自己的儿子的。”
梅知本的目光投向旁边的油灯,在静夜之中,油灯投下微微摇曳的光芒,他只觉得,在这一瞬间,整个周围都迷离起来。
自那一日之后,梅知本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汤药一碗接着一碗的喝,大夫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家请,他的身体,反倒越来越差。
渐渐的,也不需要有人看着他,毕竟,一个连下床都有些困难的病人,如何能像梅思远所担心的那样,发疯一般的跑到院子外面,去招惹是非。
最初的几年,梅知本并不知道在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既然所有人都说他有病,那么,他可能真的是病了吧。
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十五岁的时候,那一年,他突然厌倦了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他活够了,他不想再挣扎了。
梅知本开始将嬷嬷送来的汤药,偷偷的倒掉,他想用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短暂而无趣的一生。
可是,没成想,也就是从那一日开始,他的身体居然渐渐好转起来,他发现自己能跑能跳,就像从前,没有生病时那样,身手矫健。
他开开心心的跑去告诉梅思远,他记得很清楚,他当时的心情,仿若一只蹦跳的梅花鹿。
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像旁人那样,意气风发,指点江山。
“父亲,我觉得我的病,彻底好了。”
“是吗?”梅思远抬起头,只默然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只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气息沉缓悠长。.
从那天起,十五岁的梅知本,开始在嬷嬷的监督下服药,如果他不喝,便会有人掰开他的嘴巴,将那些苦涩的汤药,硬生生的灌进去。
与此同时,梅思远对他竟是“越来越好”,他想要的任何东西,都能得到。
除了喝药这件事,梅思远对他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予取予求。
梅知本不是没想过,就这样算了吧,稀里糊涂的把这一生给过完了,也就是了,却偏偏遇到了梅长歌。
那一日,是他的生日,梅思远破例,允许他在嬷嬷的陪伴下,出去走一走,甚至很好心的提议道,“你还记得梅长歌吗?她现在住在幽兰院,你要不要过去见一见?”
梅知本对梅长歌,多少还是有些印象的,他记得,他第一次隔着小被子抱住她时,内心的悸动,他仿佛能听见,那咿咿呀呀的说话声。
梅长歌年纪还很小,瘦瘦矮矮的,只到他腰间,见他来,也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对他说,“你是来给我送饭的吗?以后每天都是你吗?你长得真好看,要是每天都是你,我倒是不介意天天就着咸菜吃馒头的。”
“不,我不是。”梅知本慌慌张张的解释道,“我……我只是路过。”
“哦,我想也是。”梅长歌看上去,似乎依然很高兴,她的眼眸中,并没有因此流露出丝毫的失望和忧伤,“那你好走,我就不送了。”
刹那间,忍了那么多年,也恨了那么多年的梅知本,不知为何,突然就不想死了。
他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道,他不仅要活,而且要好好活,活出个样来,给梅思远瞧瞧,让他看看,他永远别想掌控他人的人生,尤其是他梅知本的。
暗夜无声,疾风忽来,灯光幽幽的打在梅知本身前的地面上,他脸上的神情,平静的几乎僵硬。
“哥哥,还没睡吗?”梅长歌隔着窗户,同他说道,“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梅知本随手披了件外衫,缓缓的拉开屋门,一眼便望见梅长歌笑意深重的眼眸。
梅知本原本一直绷着的脸,缓缓的放松下来,甚至,唇角似乎浮起了一丝笑意。
梅长歌目光一瞬不瞬的凝视着他,说道,“哥哥的病,是不是已经好了?”
“是啊。”梅知本望着她,愉快的说道,“不药而愈了。”
“是谁做的?”梅长歌的目光定定的,似乎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还能是谁?”梅知本似笑非笑的说道,“除了我们的父亲,还能有谁,有机会对我下此毒手?”
“未必是梅思远。”梅长歌停顿半晌,然后才缓缓说道,“听命行事,也未可知。”
“今夜来此,我必须听一听哥哥接下来的打算。”梅长歌咬紧下唇,一字一顿的说道,“此时宣战,不是最好的时机。”
“长歌,敌暗我明,势力盘根错节,便连范阳梅氏,都要任其摆布,没有丝毫还手之力。”梅知本低声说道,“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才是最合适的时机。”
“难道不是陛下?”
“不,不会是陛下。”梅知本漠然道,“至少,不全然是因为陛下。”
“这些年,我做了一些事情。”梅知本示意梅长歌坐下说话,自己却走到窗前,将窗户牢牢关上,这才说道,“如果仅仅是陛下一人,我们范阳梅氏,绝不会束手就擒。”
“可是……”梅长歌犹疑道,“母亲的死,固然是一件需要掩盖真相的大事,只是,我想,以母亲的身份,应该不需要做到这般决绝的程度。”
“长歌,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梅知本无可奈何的说道,“究竟是怎样的原因,才能让一位父亲,对自己的儿子,痛下狠手。”
“哥哥,有些事情,你还记得吗?”梅长歌试探着问道。
“如果你问的是关于母亲的那件事,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多少。”梅知本叹息道,“那时候,父亲对我管束很严,虽然不过分约束我的行动,但像私自离府这样的事情,他定然是不允许的。”
“况且,那时,我年纪还小,最是活泼好动,天真浪漫的时候,哪里能如妹妹那般,少年老成,永远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梅知本的话,提醒了梅长歌,她是魂穿而来,陡然降临到这个世间,因此能勉强记得一些幼时的事情,而梅知本则不同,七八岁的孩子,或许稍懂人事,却根本不可能记得那些琐碎繁杂,有可能被称之为线索的细节。
“是啊,是我太着急了。”梅长歌略略有些失望的说道。
“梅长歌,如果凉州的事情顺利,我便不准备回梅府了。”梅知本冷冷的说道。
“如果不顺利呢?”
“那我自然是要回去的。”梅知本深深吸气,然后轻声道,“我总不能将你一人置于险地。”
“哥哥,有些事,请恕我不得不问。”梅长歌笑了笑,硬着头皮说道,“你我都心知肚明,倘若没有外人的帮忙,哥哥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戒备森严的梅府,建立自己的情报网的。”
“旁的事情,我可以不闻不问,但你必须告诉我,这个人,到底是谁。”
“是方冲。”梅知本语调悠悠的说道,“也没什么好瞒你的,就是方虞仲家的公子,方冲,你们早就见过面了,如今还同在国子监念书,算是半个同窗呢。”
“你确定?”梅长歌喃喃自语般的追问道。
“这有什么好不确定的。”梅知本微笑道,“你别看方冲那个玩世不恭的样子,其实,厉害的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