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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前尘旧梦

楼主发过脾气的那天晚上,宋白做了一个梦。

他跟在一个背影之后。

宋白!我说多少次了!不要再跟着我了!”谢清弈终于忍无可忍地转过身指着苏叶玖的鼻子,怒气冲冲,随即意识到什么,压低了声音,“我医死了人你知不知道啊?”

宋白脑袋让了一下,嬉皮笑脸地企图去握谢清弈那只手,“知道,你说八百次了。”

谢清弈一扬手,狠狠抽在宋白那只手上,无可奈何地重重出了一口气,“那我现在是在逃跑你懂不懂?”

宋白揉着自己被抽红的手背,不敢再说话,只是点点头。

谢清弈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所以你是个累赘!拜托你别跟着我了!”

“可是我失忆了啊,”宋白一边说着一边紧跟上去,“我就认识你一个人了,我的名字还是你告诉我的,我不跟着你我跟着谁,再说这一路也没人…”

“哦?”谢清弈忽然停住,缓缓转身,“我说啥就是啥?”

苏叶玖一下愣住了,想了一下,非常谨慎的点了点头。

“那你就是头猪。”谢清弈看着宋白的眼睛,表情严肃,说完转身,大步流星。

宋白站在原地半晌没说出话来,直到谢清弈走出去好远才小跑着追上去,“清弈你等等我啊,你走这么快你累不累,我们今晚住哪儿啊…”

“谁跟你我们了!”

“跑堂?”正划拉着算盘的李清涟抬起头来,看见站在柜台前的年轻人。

“对,您不是在白水城里贴了告示嘛,正巧我刚从天启回宛州,正寻思着混口饭吃呢。”

“叫啥名儿?以前做过跑堂没啊?”李清涟低头继续扒拉算盘。

“百里先登,没做过跑堂,但我可以学,”百里先登顿了顿,“第一个月可以不付月钱…”

李清涟猛地抬头,“好的可以,我给你包吃住,第一个月试用期没工钱。行李放后面去吧,门口招呼客人去。”

“好嘞。”百里先登拽开步子往后面走。李清涟又低头盯着算盘珠,“之前在帝都干嘛的混不下去回宛州了啊?”

“哦,我早先屡试不中,进了羽林军,刚退伍回来。楼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了没了。”李清涟随意扬了扬手,突然一愣。啥啥啥玩意儿?羽林军?等等等等,百里不是前朝下唐国的国姓吗?妈耶,她这么个小破店怎么什么人都有,还真是水浅…

“呸呸呸。”她用力摇了摇头,哪有说自己是王八的道理。

“喵。”当李清涟出神的空儿,古莫的那只猫从木楼梯上跃下来,一个轻盈的转身,柜台上的算盘“啪啦”一声拍在地板上。

“风墨!你出来!给我把大鸟那只破猫的尾巴揪下来!”

“你说说她,跟一只猫又置什么气呢。”灶台前的风墨“噗嗤”笑出来,对落山说。

“她气归气,不会因为乱了帐就不发月钱了吧?”落山停下手上的动作,担心地问。桓三儿一撩帘子进了厨房,抄起一根黄瓜,随手抹了抹就是一口,“她敢?那就拉出去剁了。”

“你敢?”风墨拎着菜刀转过身,似笑非笑,“来,菜刀拿好。”

桓三儿一缩脖子又溜了出去。

“哼。”风墨转过身切菜,“你就放心吧啊,清涟根本算不清帐。”想起什么似的,她又高声道,“桓三儿F瓜钱从你月钱里扣!”

“凭啥!给胜种的又不要钱!”桓三儿隔着帘子喊回去。

“风墨说了算。”李清涟幽幽一句。“给胜你闭嘴。”

给胜刚探出来的半个脑袋又缩了回去。

倚在门口的雾月儿憋笑憋得脸成了猪肝色。

“唉,啥时候能招到个账房啊。”李清涟无限哀怨地望着算盘。

“客官您里面请,打尖儿还是住店啊?”才半天,百里先登已经熟悉了套话。

“住店,长租。”谢清弈笑道。

“那这位跟您是一起的吗?”百里先登望向跟着谢清弈的宋白。谢清弈下意识翻了个白眼,真是一提起他就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嗯…啊…呃这个嘛,你们这儿还缺不缺杂役啊小厮啊啥的?”

“这得问我们楼主。”百里先登道,“就是柜台上趴着的那位姑娘。我先带您去房间吧?”

“啥?又来一个?”李清涟扶着额,“我哪有钱养这么多人?”

“姑娘,这个不用担心。”谢清弈的声音从木楼梯上传下来,“月钱您随便给,不给也行,管他吃住就行。这家伙不挑食,能吃饱就行,住也不用费心,跟别人一起住啊睡通铺都行,实在没地儿安置就让他晚上在大堂打个地铺。还能看店呢。”

“那可用不着。”风墨一撩帘子进来,“我是晚间守卫。”话毕,她对着谢清弈盈盈一笑。

“看来姑娘武技了得?”谢清弈向风墨一拱手,“在下谢清弈,是个游医。”

“也行吧。”李清涟发话道,“你名儿叫啥?”

“宋白,宋是…宋白刚开口就被李清涟打断,“少整那有的没的,我可记不清。”

她打量了下眼前的年轻人,看到一身铁灰色长衫,“行了以后你就叫小铁吧啊,就这么定了,先登你来,把他带到你屋去安置下来。”

“好嘞。”百里先登应道,“我把这壶酒给客人倒了就来。”

“不用,我来倒。”桓三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酒壶却已经稳稳当当的在风墨手上了。她对百里先登笑了一下,“你去吧。”

谢清弈眉毛一挑,“姑娘果然好身手,敢问…”

“风墨。”

“桓三儿啊,蹭客人的酒喝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人这么多你不给我说书去在这儿干嘛呢啊?”李清涟的声音悠悠地传过来。

“就是,都等好半天了。”给胜笑眯眯地端着茶盏。

大堂,众人围坐,吃晚饭。

“以后啊,你就跟我一起在茶摊上端茶送水。”雾月儿拍拍他的肩膀,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人少的时候就不一起了…”

“人少的时候我休息?”宋白期待地问。

“我休息!”雾月儿一笑,“你休息?想得倒美。”

“不啊,人少的时候可以过来帮我跑跑堂。”百里先登认真地补充。

“还可以来地里帮我锄锄草松松土。”给胜也插了句嘴。

“我算卦的摊儿前面没人的时候,来给我当托儿好招揽顾客。”阿银盈盈一笑。

“在我说书的时候在底下收收茶钱,扫扫地上听众丢的瓜子壳。”桓三儿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李清涟一瞪,“没轻没重的,磕坏了你赔?”

“不行不行,那谁来帮我啊,我还想跟楼主学画画呢。”雾月儿抗议道。

“其实,我可以去给月儿帮忙的。”古莫突然从碗里抬头。

“啧啧啧。”桓三儿见古莫看过来,一瞪眼,“咋,还不准我喝个酒咂吧咂吧嘴了?”

“写菜名的水牌儿你做好了?”风墨望向古莫,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

“行了,这些你都听见了?”谢清弈望着宋白笑道,“要听话哦,不然不仅楼主不收你,你可小心我药你。配一剂猛的,保准听话。”

宋白突然觉得以后的日子可能不太好过。

梦里醒来,宋白看看手中,自己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

天光破晓,雪后初霁。

年轻的金发羽人一个人坐在留着些残雪的楼顶,微微低着头,日光漏过额发在俊秀的脸上投下遮住眉眼的阴影,看不清他目光所至。

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呦,大鸟。”桓三儿踩着木阶梯爬上屋顶,冲应声转过头来的古莫举了举手里的白地青花瓷瓶,一扬还没剃菌茬的下巴,“青阳魂,来两口?”

“好。”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桓三儿乐了,袖子里摸了半天拿出来两个小杯子,塞给古莫一个,倒上酒。

“你刚预支的这个月月钱就买了这?”古莫也不急着喝,依旧是低着头的样子。

“大鸟你是北陆来的,你们那儿怕是卖得便宜点儿。”桓三儿浅浅抿了一口,咂吧咂吧嘴,眉眼都舒展开了些似的。“这酒啊,到了东陆不知道有多金贵。宛州就卖得更贵了。”

话毕,他眯起眼来,扬起头,灿烂的日光竟是在那张消瘦的脸上漾出几分淡薄的暖意来。

古莫也不接话,安静地喝了一口杯中酒。

楼前。雾月儿穿梭在寥寥几张木桌之间熟练地招呼着来往行旅。

“也不知道今天小铁去哪儿了,眼看日上三竿了不出来搭把手。”终于得空歇个片刻的她一把把毛巾摔在桌上,在桌前坐下,没好气地给自己倒了碗茶。

“给楼主跑腿到白水城里买纸墨去了。”楼门口候着的百里先登顺口接道。

“累死人家了要。”雾月儿伸手揉揉自己的肩膀,一阵酸痛,她眉头一紧。

楼顶。古莫忽然起身,“我先下去了。”

桓三儿也不还话,直到木阶梯上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不见,他才一扬脖直接对着壶嘴喝干剩下的酒,一滴都不剩。

年轻真好啊,那小姑娘还是挺可爱的,嗯。

桓三儿身后的屋瓦背阴,积雪还没怎么化,只是零零星星地露出几星灰黑色。他的影子在上面拖得很长很长,看起来比他本人还要清减得多。

“早啊先登。”古莫先和门口的百里先登打了个招呼,随即才抬眼去望气鼓鼓地坐在长凳上的雾月儿,只觉得她茶色的瞳仁里透出她自己都不自知的少女的妍美来。

“才起啊?”

古莫下意识地“嗯”了一声,随即暗自好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扯这个谎,就算是早早地就醒了也没人会追究他去干嘛了,更没人会关心他是不是在屋顶凝视那个女孩儿。

他径直走到雾月儿边上,“月儿你进去吧,我来帮你。”

雾月儿展颜而笑,“好啊,那就拜托你了。”

古莫坐在那里愣了一下,只觉得她爽秀明快,说不出的动人。

“倒茶!”有人喊道。

“好嘞,现在就来。”他起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脸上浮出的欣快意味有多明显。

雾月儿走到楼门口,扶着雕花木门,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

年轻的金发羽人肩上搭着毛巾,给桌前的客人倒茶,只留给她一个俊秀的侧脸。明媚日光里那头金发泛呈出的光华她还没看分明,忍不住想再回一次头。

雾月儿用力摇摇头,奔上楼去。

楼主你教我画画吧。

我在你满纸的简单墨色里见过的那种光辉刚才实实在在地出现在我眼前,你教我怎么把它留在我自己的画纸上吧。

“落山?”风墨摇摇头,“没见着他。”

“好,很好。”李清涟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有本事他给我从小楼滚出去,永远别让我看见,不然我非给他狗腿打断不可。”说完她就在厨房里四处看,“笤帚在厨房不在?”

“你也是迷糊得很,笤帚不是一直在杂物间门后面搁着,还找到厨房来了?”

“还不是被那崽子气的!”李清涟一摔帘子出去了。

“我哪里是狗,我明明是猫…”落山从门后面挪出来小声嘟囔。

“你说啥?”风墨停了手上的活计转过身来,落山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嗯啊没什么,真的。”他努力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

风墨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过身去继续洗菜,“你啊,自求多福吧,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的,你还是指望楼主个子小打人下手力气也小吧。”

落山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头顶摸那对猫耳有没有露出来。

没有。他刚想松一口气就听到大堂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

“落山!给我滚出来!”

“看来清涟找到笤帚了。”风墨耸耸肩表示同情,“我劝你趁早自首。”

小楼门外,挨着的两个摊子。

“这是怎么了?”在日光下裹在厚实的斗篷里几乎睡着的阿银听到大堂里的一声怒吼,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落山那傻小子呗,把清涟号称‘一两千金’的衡玉‘写心堂’熟宣当做不值钱的纸拿去厨房灶台引火了。”谢清弈一边给病人写方子一边笑道,“小铁大早上的进城去就是给清涟重新买纸去了呗。”

阿银“扑哧”笑出来,“楼主八成不会轻易放过他。”

“八成?落山这次是死定了。”

阿银“哦”了一声,又追问,“这种金贵东西不应该收在楼主房里吗?落山怎么拿到的。”

“今天不是放晴吗,楼主就说要画雪景,”写完了药方,谢清弈一撂笔转过身来倚在椅背上,一股子慵懒的劲儿就透上来,“下来之后发现什么没拿来着,上去拿,纸就随便搁在账台上的。等她再下来,就剩落山手里半张了,还是焦的。”

“啧啧啧。”阿银撇撇嘴,“看来今天可有大戏可看了。”

当然最后拎着笤帚满屋乱窜的李清涟还是找到了落山。

“楼,楼主。”落山一脸惊慌地后退,“我真不知道那纸值钱啊我,我以为是账房的演算草稿才拿的,放我一马吧就。”

“照你这意思,账房的你就能随便拿了?”李清涟一身杀气步步紧逼。

“万一就是月账结算呢?算错了数我扣下全楼的月钱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你还有理了?”

落山完全插不上话,想为自己辩解都没机会。

李清涟抡起笤帚对着落山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打。

当天全小楼所有人都看到落山仓皇逃窜出小楼,李清涟扛着笤帚在后面撵。

于是,这几天,清韵镇上唯一的客栈都只供应羽族菜式,因为厨子落山被楼主一顿胖揍之后没法下厨,据知情者说还不算工伤,医药费还是住在楼内的游医看那厨子可怜给免的。

“讵言,落山这几天给他算旷工,扣月钱。扣的钱就拨给风墨好了,她这几天辛苦,吃个双份儿也不为过。”——李清涟如是说。

风墨后来把多的那几个钱拿去给李清涟买了新的熟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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