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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夜深有火

夜,像过去的每一个夜一样,凝寂如死。墨一般的小池中央,唯有那一枝水昙花的**,一点幽白,孤僻直欺天上的月。

年轻的男子站起来,跨出沐浴汤池,微湿的发梢垂过膝弯。而后便只凝然立着,呼吸起伏都无痕迹,雪白的身体,如同一具修细的玉雕。

身着乌衣的侍者牵他的手腕,这才将他牵得移动,慢慢地踏上一方毡毯。两名侍者一齐动手,用丈许长的白巾合围,迅速拭干他周身水迹。他们抬起他的手臂,为他穿上素纱**,套上一体纯白的丝袍,束好白绸玉带,又揽着他的长发丝丝整齐地拢在背后,以一条银白缎带束起,一切动作利索而轻巧。

他只如木偶般由着人摆弄,穿戴完备,被搀扶着前行数步。面前是一顶小小的肩舆,乌木清漆,三尺见方,刚可容得一个像他这般身量的人乘坐。垫座的茵席上,横铺着一条长长的白练,两端垂在地面。乌衣侍者的手搭上他肩膀,按着他跪坐其上,而后用那白练束住他双膝,打个考究的结,再将他双手交叠,摆到胸前合适的位置,取缎带伏贴地捆束起来,展平袍袖,很好地掩盖——如此,他便可保持这个标准的“垂拱”坐姿,“雍颜棣棣,恭顺如仪”。

乌衣侍者捧了最后一条白缎,蒙住他的眼。而后窄小的舆厢从上扣下,仿佛一只倒扣的长方盒子,严实地罩住一袭素衣的人。侍者在肩舆四角上了乌金的锁,一前一后将它抬起,平稳地移出密室。

门外,铁甲带刀的武士正等在那里,披着冷冷的月光挺立。

“人在里面?”武士回过头,眼光冰冷一如手中的刀锋。

侍者颔首以作回答,仍不发出任何声音。

“速行。”一个简短的命令,武者沉重的脚步当先迈开,甲胄铿铿震彻死寂的夜。

绕过中庭水深如墨的小池,穿过两道黑铁铸成的门,一行人步出这座幽谧的禁院。面前唯有一条石板铺就的狭道,乌沉的巨墙夹立两侧,必须最大限度地仰头,才能望见壁顶上一线裂隙般的夜空。武士引着肩舆排成单列前行,就像匆匆爬过地缝的蝼蚁。

狭道长约一里有余,转过两个窒塞的折弯,穷尽于第三重厚重的铁门之下。门紧闭着,从外面反锁,武士扬起刀把重叩了两下,须臾,那一面有了动静。锈蚀的钥匙费力地捅弄铁锁,发出刺耳的摩擦。好半晌门扇总算轰隆而开,露出两个躬身驼背的人形。

两人紧扒着门边,偷眼望了望上锁的肩舆。“抬出来啦。”其中一人低哑而谄媚地搭话,浮着一分空落落的索然。

“速去开闸,殿上在等着。”带刀者没有丝毫耐心。驼背的守门人连连称是,扭转过身子,歪斜着竞相奔走。

这两个人逡巡驻守的是高墙包围的一小块空地,比狭道略略宽敞,却同样幽暗。再往前,便是如山一般矗立的巨木闸门。这座闸门约由七八株千年以上的柏木打造,六丈之高、三尺之厚,坚如铁石的木料一棱一角都包着古铜。闸门顶上,铜铸的鹿角尖刺酷似凌乱的獠牙,长有数尺,黑漆漆的仿佛撕扯着天空。

这是将禁院与外隔绝的最后壁垒,仿如分隔生死的结界。

守门人奔到高墙下的暗角,合力将一张僵硬如朽木的巨大油毡掀起,露出下面一人多高的古铜绞盘。这是个力气活儿,但他们已做得惯熟,一边动手,一边絮絮叨叨闲聊。

“这一位,是最后一个了吧。”

“嗯,最后的啦。今日已抬出去三个,他再去,院里便空了。”

“里头空了,咱们再去哪儿?”

“还想去哪儿?你忘了当初发咱们来时,大人说的话?到了这儿当差,便得死在这儿了。还想去哪儿?”

他们说着抬起长流铁壶,将污臭的黑油注入绞盘中轴,那**的铜轴年久锈涩,必须时而灌油才能顺利地转动。

“是了,我早没了念想。那时节拼着疼死,挨刀做了个阉人,想着顿顿有吃,还能见识些个花花世界,死也认了。那晓得被发来守这‘承极院’。这辈子活着,只当是死了。”

“承极院专司教养皇子储君,伺候的都是日后的皇上,当初是你自家磨尖了头,跳着脚要来的。”

“嘿,笑话我,你还不是一样?若不来这儿,咱梦里也不得知道,教养皇子储君,原来是这么样儿的。一个个还是吃奶的娃儿就送进来,放在空屋子里关着。不教说话,不教识字,每日除了送饭、收拾屎尿,连个人也不叫见的。这么个教养法,只跟我乡下老家里养猪猡一样儿。早知是这等,我留在乡下养猪便了,何必挨那一刀。”

半铁壶的黑油灌罢,守门人推了推绞盘,铜轴发出嘎嘎的响声。

“你我守在这外头,倒已算是好的。”两个佝偻的人一左一右,用力将绞盘来回晃动,口中的闲言也跟着打颤,“在里头伺候的人,全都给弄成了哑子。”

“大人们的意思,是叫那些娃从小到大,听不着一句人话。你不见七斋里那位殿下,病得肠子破了,半个字也不会说,光是扯着喉咙,白日黑夜地干号到死。”

“他近旁的八斋,里面那位总把鼻涕尿粪弄得满身。臭得狠了,哑子们每日送饭,都不爱在那儿久站,连累得七斋没人搭理,想是因此误了病势。”

“那年不是罚来个有罪的丫头,毒哑了送进院里,专叫她给八斋殿下擦身。八斋那时节也长到十五岁了,瞅见那丫头,便按在地上连撕带咬。四斋殿下听见了动静,也急得大闹,隔窗把饭碗丢去砸八斋。那碎渣子扎瞎了八斋的眼,他自己割破了腕子也不知道,第二日哑子瞧见时,血都流到屋外头了。那一番,里头的哑子全拖去杖毙了,丫头说是碎剐。打那往后,里头的事,我是听都不想听见。”

“依着我说,四斋、八斋闹过那么一出,却也不枉活了一遭,还要强过那十斋殿下。二十年做人,没声没息,动一下也不会,除了喘气。我还记得他抬出去的时候,是平躺着的,像个死人。”

“什么‘十斋殿下’,早就是当今皇上了!”绞盘活动得差不多了,轴里的油已润滑均匀。守门人中的一个擦着汗,说到。

“……对,当今皇上。”另一人低低应着,不觉回头,又望了望乌衣侍者肩上那小小的、凝寂无声的舆厢,“这等说,这一位……倒是清静。”

“当年,他是最后进院的。说不定,早就也像皇上那样,成了个泥胎木头。”

两人说到这儿,站着稍微歇了一瞬,便双双抓紧了绞盘上的把手,一齐极力地转动起来。锈迹斑驳的铜轮嘎嘎作响,臂膀粗的绞索如巨蛇盘绕,静夜里摩擦之声有如铁骨断折。巨大的柏木闸门开始极缓极缓地倾斜,就像山将倾塌。一条细小而透光的缝隙从闸门底部显现,逐渐升起,逐渐宽大。

“饶是入了这承极院,我也给我老家哥哥捎了信,告诉他老子伺候着皇子皇孙,在这儿享了大幅!”守门人咬着牙高声,“他在外头,没挨过刀,娶女人,生娃,这般好命!我得叫他也眼红我,时时地想起来,烧心烧肝!”

“别做梦了,已入了这里,你那家信那捎得出去!这么些年了,你那哥哥怕早都死了!说不定娃都充了军,不知喂了哪儿的野狗!”

叫喊声中,巨闸渐渐已倾斜悬空,闸底的出口完全打开,足够高抬的肩舆通过。两个守门人锁死了绞盘,慢慢退开,并肩站着朝外观望。外面,光怪陆离,不可名状,永夜湿寒的空气之中,些微血腥味道拂掠而来。

“这花花世界,不是皇上的。”一个发着呆叨唠,“在乡下我以为什么都是皇上的,原来不是。你说说,倒是谁的呢?”

“反正,不是咱的。”另一个讪讪地笑。

“院空了,没主子了。”

“什么主子。猪狗不如的主子。”

“那咱们,又算是啥?长了个人样儿的,奴才?”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一起颠颠地讪笑起来。挺立着等候多时的武士,铁一般的步伐踏响,催着顶肩舆的掠过他们,过闸而出。临出闸时,武士挥刀,两记直刺,穿透守门人肚腹。继而他掏出火纸点燃,甩手丢上墙角里的绞盘上,便转身离去。

一团大火从灌了油的古铜机械上燃起,火舌迅速扫过地上两具佝偻的陈尸,向着承极院深处延烧而去。高墙之间曲折逼仄的狭道两边,早已被洒上了成桶的火油,此刻烈焰就如同飞窜的长蛇,转眼之间,直抵内院。不多时,十余间空虚的密室燃成一座火狱,寂如死水的黑暗,崩散成灰。

庭院中央墨色的小池被映作血红,再无人瞧见,火海血池当中那一枝幽白的水昙,就在此刻,瞬间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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