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北休之乱
这是北休国文绍帝八年仲秋的八月初七,天空裂开后第七个年头。
天裂是有“木石天子”之称的皇帝登基三个月后发生的事,同样是一个黑暗的夜,帝都天启的西北传来雷爆山崩也不足形容的烈响。整座都城随之不停地震动,遍布城市地下的井道水路一体轰鸣,通宵达旦,仿若伏龙苏醒,就要将一切撕碎以祭爪牙。次日天明,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震终于平静,人们却在西北方的天上看到一道银灰的“裂痕”,就好像阴沉的穹宇被利刃斩开,露出天外莫可窥测的秘境。
在皇家内史有限知识的解释下,这样的天地异象非人力所及,能为之比拟的唯有传说中上古的神战。那不久后,遍身甲胄的武士进占帝都,手持世所未见的神兵利器,撞开太清宫的门阙。
帝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酷烈战火。而今晚,一切似终已走到残局。
此刻城外正发生着激战,如同群兽相残的冲撞与嘶吼,海潮般遥远而又清晰。太清宫——这举世无双的庞大宫殿之内,焚烧与杀戮到处肆行,宫娥内侍惊慌乱窜,身着官宦朝服的贵人死命奔逃,披甲之人挺着明晃兵刃穷追在后。
一片腥风之中,带刀武士驱赶两名不能言语的乌衣侍者,沉默穿行。当他押送着肩舆到达深宫正中的“玄皇殿”时,身上的铠甲已被凌空乱飞的血滴溅污。
“大宗主,属下复命!”他跨过厚木门槛,铁甲铿锵而跪,话语在高旷的殿宇中回声一荡。
大殿中其实聚集了不少人。铁甲武士默然拱卫;内侍官员缩身垂首,跪成乌沉沉的一片;排作整齐行列的美貌仕女脸上覆盖着精致的宫妆,神庙泥塑般侍立两厢。更引人注目的是三个周身白衣的年轻男人,他们瘫跪在殿堂中央的地上,手脚都被白练捆绑,面黄肌瘦,口眼歪斜,浑身如同抽搐般不住地颤抖,就像是一只只惊破了胆的兽。
呼吸吹得灯火摇曳不稳,整个殿堂却只一派凝寂。所有的人似乎都被一种气息震慑——那来自大殿高处、丹陛之上的黑铁一般的气,沉沉地压住了他们,以至丝毫妄动不得。
丹陛上是属于皇帝的宝座,后方高悬着普天下独一无二的巨大横匾,镌有一百年前贲静帝手书的四字——“天颜若素”。皇帝自然并不在座上,众所周知他从来都只能躺着。此时端坐在那里的,是一个遍身重甲、如同铁铸的人。
很难说清那是一个人,抑或只是一副密不透风拼装起来的甲胄。罕见的厚重铁甲遮蔽了他的每一寸身体,锁链扣紧胸腹,坚壳护住指节,就连脸也隐藏在硬冷的面甲之后,不见表情,不闻呼吸。他深深地静处在暗影之中,双手将一把五尺左右的长刀拄在身前,刀弧与甲缝都泛着乌黑。无论灯火,还是殿顶“瞻天井”中透下的星光,都无法在他身上映出一丝微亮。
他便是被称为杀戮者的人,震慑四方。
染血进殿的武士对着丹陛跪礼,就像参拜现世的神。而后他直立起身躯,指挥乌衣侍者将肩舆抬到殿堂中央,稳稳停放在光可鉴人的青黑地面。
“孟泱,人已到齐了吗?”丹陛上传来略显沙哑的问话。有几个人悄悄抬头望去,见大宗主仍只是岿然静坐,出声的是立在他座旁的一名年轻武士。与殿中甲胄铿然的其他武士们不同,他只披挂一身轻甲,胸前要害也唯有皮带束着一片铁镜护心,战袍斜敞,裸露着半臂肌肉。他问了一句,寂静殿堂中却无人应答。
“孟泱,答话!”轻甲武士提高声调呼喝,拾级走下丹陛,揽着一杆沉重的铁枪。偷眼窥看的人们都慌忙伏下了头去——即便看一眼也心惊,那威赫噬人、战尽天下的“弑神兵器”。
“小臣在……在。”须臾过后,殿柱下的暗角里,响起含混不清的话语。一个身着贵胄朝服的人从那里爬了出来,鼻尖和面颊饱胀着糟红的的酒气。“姬……姬大人,”他冲着轻甲武士仰头嬉笑,“恕罪,恕罪。”
“已同你说过,别叫我‘大人’。”轻甲武士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冷然昂首,“姬伯松,就是姬伯松。”
“呃……小臣知罪,姬……姬伯松大人。”孟泱赔笑爬起身子,压抑着酒嗝往四下看去。眼光扫过大殿中央那一堆瘫坐的白衣之人,他忽地双肩一耸,微微椅着走向他们。
“不……不差,一个不差。”醺醉无形的男人弯下腰,眯起眼,觑着那一张张困兽般绝望而丑陋的脸,“有资格做皇帝的人,都在这儿了。当年收了十五个,死的死、用的用……如今就剩这四个啦。您瞧瞧,他们都是文绍……啊不,都是当今圣上的嫡派兄弟:文统、文维、文绰——”他指着被白练捆绑的年轻男子,依次介绍,最后移到那顶犹未开锁的肩舆之前,张开手掌拍着舆顶,用力地摩挲,“还有这个,文纯。”
他将铁枪抱在怀中,一步步走到近前:“你们关了他们多久?”片刻沉默,他低声地一问。
“二十年,宗法制”
持枪的武者听他所谓,不禁回头望了望皇座之上的匾额。
皇族孟氏,这个被选择与被庇佑的家族,如今却也是岌岌可危。即便如此,百多年前那个阴鸷而多病的男人——被称为“国难以来最后一位明君”的静帝,仍然颤巍巍写下了那顽固的四字。
天颜若素,帝祚不移,这是君王的美梦,他恨不得它永无苏醒,一如笼罩着这个时代的漫漫长夜。但他却又怎能预料,神,也有死的一天。
“静皇帝圣明烛照,削夺皇子名位,都是为宗室的安稳着想。可这么一来,四姓人丁日渐滋盛,皇家嫡系……嘿嘿,却单薄啦。”孟泱仍在嬉笑讲述,仿佛说着与他自己毫不相干的市井评话,“二十年前,‘大义王’上京摄政,先皇幽帝驾崩,天子就绝了后嗣。便是那时谈隐师为王爷进献妙策,于‘四姓’中遴选近支子弟,年长的,以幽帝遗诏赐死殉葬;五岁以下幼子便迎入宫中,善加教养,以为后备储君之选。这个差事就落在了我们宗祠头上。当年为了这,宫里大修‘承极院’,可用了宗祠不少的帑银。”
姬伯松听着,只是冷冷地看孟泱,枪在怀中泛着铁光。捆翻在地的白衣男子中,有一个忽然哭了起来,痴呆地干号,拖下长长的鼻涕与口涎。孟泱从怀中摸出一只紫金镶翠的酒壶,拧开盖子灌了几口,才继续说起。
“那时候,宗祠长老都不愿干这事。我虽初入宗祠,却愿意为此效力,谈隐师便扶我做了宗祠司祭。我带着禁军到处奔波,迎送年长皇孙二十七人到皇陵殉葬。将合格的皇储一个一个亲手收来,他们健在的父母亲族总共五十九人,逐一赐死。事后向谈隐师复命,安置诸皇储入承极院,又以宗法次序排定他们承袭大统的顺位——那可当真劳累,却也做得漂亮。”孟泱禁不住自夸了一句,一瞬得意。
“‘大义王’摄政两年不到,便退出了帝都。听说战败被人曝尸,谈隐师也不知去向。承极院却不曾作废,那些个带兵上京的将军,个个都喜欢我们教养的储君。这些年下来,帝都早已换过七八个主子,哪个新入城来,不想立个自己的皇帝?谈隐师原说只收七名幼子,幸亏是我进言,收了十五个来。您如今瞧瞧,七个真不够用呢。”
宗祠领袖说罢,擦了擦口角,冲着姬伯松弯下腰,邀宠似的媚笑。那武士却无甚回应,须臾,只追问了一句:“你为何要多收八人?”
孟泱的肩又耸了一耸,静默片刻,忽然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他发癫似的转过身子,双手重新攀抚上那顶小小的肩舆。
“因为,依照宗法……文纯,会是顺位的第十五个储君呐。”
大殿之中一派静默,唯闻孟泱的手掌在乌木板上轻拍,一下,又一下。肩舆发出空虚的回响,静静的如同无物。半敞的殿门外,一名被追杀着的贵女弃逃靠近,忽地被刀剑穿透,一声尖利的惨叫荡过雕梁。
“文纯的生父——皇子洵,我与他从小相熟,同在宫中长大。”孟泱醉呓般的话语慢慢响起,“成年礼后,他削藩为臣,改姓素氏,离开了天启,我却选择侍奉宗祠。他走了本没有什么,可他不该也带走我的女人……只杀了他们怎么够呢?故人之子,自然要多加关照。”
“而在这一切之前,他将不会再这里。”孟泱看向南方的星空,那里才是他要去的地方。“你们是无法控制他的。
他大笑着,火一点点从身下燃起来,却似无痛觉一般转头望向南方,在那里是有破除一切的最后执念。
在大陆南端,万雷城中,宋白活动了活动筋骨,也不知道过去多少天。他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方向属于他的宿命正在往此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