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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帝王南去

帝都的某一处,高大的书架下,有人轻翻书卷。

文纯一页一页地翻着手中的书卷,淋漓墨迹倒映在澄澈如夜空的眼中,一瞬成诵,八行并下。静静片时,已将寸厚的一整本书读完,随手抛在地上。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揉了揉手腕,转身向着一座巨大的书山走去。到了近前,他张开双手,在无数卷册垒成的“山壁”上用尽全身力气猛推——高大书墙轰然垮塌,他矮身躲进两只大书箱支起的安全角落,看着书本崩崖滚石般在眼前坠落。

一切恢复平静之后,被垮塌的书山上出现了一个豁口,透过那里可看见,原来这数座书堆围挡住一个更隐秘的空间,好像一座堡垒,内里别有洞天。书山环绕当中有一座古旧到发黑的蒲团,上面盘坐着一个老者,消瘦蚀骨,毛发满是灰色。

文纯从角落里钻出来,爬过倒塌的书堆,径直到老者面前,也盘腿坐下。“我方才读完了《皇舆内考》,在里面查到了你的来历。”他微笑着,自在闲谈。

对面的人合着干枯的眼,近在咫尺,却不闻一丝气息。是的,他本没有呼吸,这一点很快就能发现,他其实就是个死人。不仅不呼吸,也毫无血或任何**流动的痕迹,那具风干得好像一碰就会碎的身体覆盖着一层深灰紫的皮肤,以这样的颜色推断,这是个死人,还是一具约上二百年之久的陈尸。

然而这个陈死人,却说话了。

“我早已死了,便已早就不再是我,你纵使查到,又有何用呢?”那个声音,并非喉舌所发出,似乎只是凭着这具苟存的尸体回响,荡荡悠悠,低哑却深沉绵长。

听到他的话,文纯笑了笑,却仍继续着自己的话题:“‘泰始帝开宁四年七月正,李修阳举鸿学才士见驾,入封太清内史。’是二百三十七年前的事啊,那一年你才三十岁呢。”

陈死人发出轻轻的叹息,应道:“开宁年间的我,已是隔世古人。命去身存,在此淹留二百余载,不过是个守书的宫鬼。当年圣上降命于我,国师施此夺天地造化之秘术,令我一丝意念万代长存。我既领此旨,早已忘尽前尘,只愿达成使命。二百年间,太清宫中,唯你一人可堪造就。教你读书,于我是唯一有意义的事。”

文纯微微翘首道:“方才读罢《皇舆内考》,正好读完了内龙渊一半藏书。”

陈死人的语声中溢着欣慰:“殿下之不凡,世间恐无人能够追比。二十年已读完一半,另一半想来会用时更短。”

“另外一半,我不读了。”文纯轻挥袖梢。

“为什么?”陈死人微惊,话语重重地回声,“你难道忘了与我的承诺?我将给你智慧,而你须还我‘破解’。解开我的谜题之前,你必须留在这里,读这里的书。”

“不曾忘,何曾忘。”文纯悠悠言道,“只是我读完一半已经够了,想知道的便可知道,想看透的便可看透。”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只不过是迷障。”

空间突然变得肃静,陈死人的声音仿佛瑟缩般收进身体。

“你说……什么?”良久他才回神问道,声音微微地有些发颤。

“我说另一半只是迷障。”文纯微笑起来,“生是死的迷障,昼是夜的迷障,星辰是黑暗的迷障。这个世界的一半,只是另外一半的迷障。读一半的书是清醒,再读另一半,便是自陷罗网。”

陈死人彻底地静默。如果他有呼吸,此刻应是在深深地吸气,然而他死了,便只有这样的静默,其震撼胜于惊雷。

“此间之秘,于今尽破——”他的声音再次缭绕而起时,已是悠长如歌的释然。二百余年前大秘术师所下的咒缚在不闻声处轰然崩解,陈腐至深紫灰色的身体,终于开始了迟来的尸解,一颗一粒再细小不过的微尘自皮肤毛发上离散开来,散向空中。使命已完,等待湮灭的余暇中,只剩下悠然恬淡的喜乐。

“文纯,你可以走了。”

白衣男子合起眼睛,玉样光洁的额头仰向上空。只是微微的一丝浅笑,擦过唇角。

他完成了一生第一个使命,静悄悄的,唯星辰知。其宏壮如吞天地以吹云雨,其艰辛如搜山海以觅真龙,其凶险如踏白刃以临深渊,其伤噬如饮剧毒以焚肺腑。其静谧如在幽冥,其欢喜如在极乐。当一切泯然尘沙,则不过烙印为他心内的一个秘密,径自与汗牛充栋的史册永别。

“你……就要不见了吧。”二十岁的男孩睁开眼,望着虚空问道。

“嗯。你理应不会伤感才对。”陈死人像是在笑着与他聊天。

“嗯,不会的。”文纯清清淡淡言道,“因为我知道,你其实早就已经死了啊。”

“是啊……死人不会再死,便无可伤感。”

文纯笑了一声,清透的眸子凝上陈死人的脸,纤长双眉却有些低垂,闭合了泛白的唇。

“……但还是伤感了,是吗?”陈死人话语低柔下来,“时间很多事,就是即使知道,也逃脱不得。”

“那么,该怎么办呢?”文纯认真地问道,他的眼眸颤动,却干净得没有一丝水汽。“若是伤感,该怎么办?该流泪吗?怎么我不会呢?”

“该流泪,也许会笑。这些你出去了,才能学到。”悠悠的话语忆着隔世的旧闻,说着最后的教导,“出去吧,到外面去活你的生命,见你未见过的,玩你未玩过的。时刻流光皆是新鲜,喜怒哀伤,都将学到。”

文纯点了点头,无处融化的伤感,暂且引入笑颜。

“你长这么大,从没好好地玩过。出去了,想玩些什么呢?”那个身体已离散得笼着一团轻雾,闲聊的话语渐趋虚离。

“想玩书上说的,‘风筝’。”文纯笑着举头。

“那,需要有风。”

“还想玩火。”顽劣孩童般的一个宣言。

“那需要,有火……”

语声湮灭,二百载的陈尸全化作烟尘弥散。地宫书海,寂静如空。

太清宫最高之处,玄皇大殿。玄皇殿最高之处,龙檐一角。一点飞扬的白影坐在那里,俯瞰了沉睡了八百余年、黑暗将倾的整座都城。

文纯在内龙渊中爬惯书山,设法登上这样的高处,对他来说只是易事。他束发的缎带已不知去向,长发飘散,**的双脚悬空而垂。天地是那么静,更显得在其间杀伐的人们鼓噪癫狂。

城外沙场上的战争看似已到了最后的时刻,喊杀之声接近疯狂,血光在暗夜中也映红了半面天空。城池之内,武士们一处接着一处地点燃烈火,起初似乎仍有意规避着水道,到后来已是顾不得挑拣,满城中错杂着点点片片的焚烧。屠宫的任务他们早已完成,皇廷禁院中到处横尸,几乎不见生人踪迹,手持魂印兵器的武者们也已全部离开。今夜,帝都天启沦为地狱,神佑圣朝的历史必将与此终结。

文纯的手中有一张火纸,他将它用力在飞檐上擦亮。小小的火苗被捧在掌心,光明,炙热,神奇而诱人。

这是他第一次玩火。他撮唇吹了一口气,火苗摇动两下,并未变得更大。试了几次都无甚效果,他笑笑,扬手将火种丢了下去。一星光亮飞弧而下,直坠入大殿前的古井之中。

升龙井,进入内龙渊的最短通道。那座聚藏天子之家上千年所垄断的知识的地宫,最忌讳火烛的宝库,也正是护城“水龙眼”的所在。火种入井不见,井口依旧幽黑。而一种压抑愤怒的低吼,却在皇宫下方深处渐渐地蔓延。

水龙眼,其实也正是火龙眼。护城与毁城本是同一龙脉,水源切断、书海焚烧之时,帝都天启,就会在被凌辱前自毁倾覆。

这个世界的一半,只是另外一半的迷障。

文纯垂首看着,慢慢勾起了唇角。

他忽然仰天张开双臂,深深吸气,而后顽童般的鼓起腮,再次用力一吹。平静已久的天地就在这时打破了沉寂,狂野的风从他背后的方向吹起,呼啸席卷过空旷宫城。

也是在这一刻,喷薄的暗流再难抑制,升龙井中冲起一道凶猛的火焰,如同火龙直上高空。接着,每一个井口,每一间宫室,绕墙的御沟,以至宫外兵火劫余的坊巷之间,尽都燃起熊烈的大火,远胜上百武士奔波半夜所焚烧的星点;浩荡的大风加助了火势,裂开的天空顿时全被映红。

文纯坐着看了一会儿,仰面而笑,衣袂发梢尽被吹乱。他撑着瓦片起身,轻松地从高处攀缘而下。

赤脚走在狼藉宫道,白色的衣影荡荡悠悠;踏着火光,踏着血痕,踏向此刻无人能预知的未来。

北休文绍帝八年秋八月初七,天驱弃京,尽屠宗室大臣,焚宫,大火凡三月不灭。

北休盛世皇帝素文纯,据闻于此夜出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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