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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衣 1 移植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乌,不为匹双。

——题记

楔子

《搜神记》里有一篇《羽衣女》:某男子在田中遇见羽衣女六七人,不知是鸟,匍匐得其一女所解之羽衣。诸鸟各自飞去,独此女不得去。男子娶其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之下,得之,衣而飞去。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和我身边的人都讲述过。我的前夫甚至在后来把这个故事改编设计成了大型魔幻游戏《搜神记》,很多年后,我常常在街边以及地铁的墙上看到它的巨幅宣传海报,海报上,一个身体健壮俊美的男人赤裸上身,身背箭筒,做仰望天空状,我的前夫还特意为它写了一句广告语:“其实我一直都在,追寻你的路上。”据说,很多玩家每当看到此海报,都会热血沸腾。海报中的男子,骁勇善战,他的箭可以射下天上任何一个神,是类似于后羿的猛士,众神之神,但他唯独没有射过羽衣女,在游戏中,羽衣女是他的妻子,每一次她的飞离与叛逃,他都尽力去追回,一次又一次,一场又一次的厮守拼搏,血流成河,他只为拿走属于她的羽衣。

而佩瑜和绣枝却异口同声地说,在这个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真正拿走女人的羽衣,之所以那些女人还停留在地面上,那是因为,她们本身就不会飞。

第一章移植

再次遇见佩瑜,正好那时节街上流行扫把拖地长裙,女人们大都很落俗地穿着可以清扫路面的曳地裙,唯独在人群中,看到有个穿着男式裤装的女子一人独行,剪得薄薄的短发,略有点方的下巴,只一眼,映衬的那满街女人顿时显得拖沓邋遢,个个都是庸脂俗粉。而她真正是,鹤立鸡群里的那只鹤,海拔大约在175左右,所有形容美女的词语在她身上都是安不上的,只能说,她绝对不是美丽,而是有一股难以言传的轩昂。

佩瑜和我曾经是邻居。我们以前住在同一条巷子里,她妈妈是昆曲演员,演过杜丽娘。父亲是商人,据说,她父亲有点重男轻女,因为不满生的是女孩,和她妈妈离婚之后,再婚生了一个男孩,视若拱璧。但是,如果真是如此,他们为什么要等佩瑜上初中之后再离婚呢,应该在佩瑜出生不久就马上离异,才符合这个传说的逻辑嘛。

传说永远都是传说,但是佩瑜和她父亲关系疏离,这是我很早就知道的。佩瑜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以后,我要他们都跪在我的面前。”

他们是谁?从她的神情来看,绝对不是只有父亲一个,或许,是这世上所有重男轻女的男人,所有的须眉浊物,她要他们都在她面前灵魂下跪。

那一年,佩瑜只有15岁。

很多年后,还真的有一次,有个男人差点跪在她面前,严格地说,并不是男人,而是一个男孩,她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弟弟17岁那年,父亲破产去世,欠下一大笔债,继母根本没有能力偿还,连住的房子,车,所有的家当都拍卖了,一下子,从中产沦为赤贫阶级。

继母带着弟弟找到她,说:“给你姐姐跪下。请姐姐帮帮你的忙,否则,你连今天晚上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是的,他们已然彻底地成为孤儿寡妇,贫无立锥之地,并且,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有钱才有朋友,有钱才有亲戚。

那天,正好绣枝去看佩瑜,佩瑜斜躺在一张花梨木贵妃榻上抽烟,身边依偎着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意态暧昧,那情景,在一个水仙般洁净的少年眼里,真真是靡颓的不得了。

弟弟执拗着不肯跪下。只是说,以后我会加倍还给姐姐的,爸爸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会给别人下跪。

佩瑜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弟弟。很奇怪,他们俩长的挺像,就像是纯粹一奶同胞的姐弟一般,并且,眼里有着相同的桀骜。

她看了他半晌,像是完全不明白这个孩子是打哪里来的一般,并且,他和自己又有什么关联,手上的烟熄了,绣枝过来“啪”的一声按了下打火机,替她点上火。

“你以后想读什么大学,什么专业?”绣枝见佩瑜一直沉默不语,心里很替那对母子尴尬,就随口搭讪着问了个问题,以此打破僵局。

“希望他以后能学金融,学法律,学医也不错。”继母喃喃地回答道。

“不,我喜欢莎士比亚,我要去英国念莎士比亚。”

“胡说,”继母瞪了弟弟一眼:“学那玩意儿以后连工作都找不着。”

“找不着就找不着,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赚钱工作,”佩瑜忽然起身,弹了弹烟灰,转头对弟弟说:“喜欢莎士比亚挺好,至少你还很明确地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你想去就去吧,学费由我来供,以后赚了钱再还我就是了。”

佩瑜替他们还清了债务,也替弟弟出了留学英国的学费。只是每逢父亲的祭日,继母和弟弟必定来请她去家里祭拜或者吃饭,她从来都不肯去。

“是因为一直还都在记恨父亲吗?”绣枝问她,因为父亲是在佩瑜年少时,最需要父爱的支撑的时候离开的。

“你会记恨一个街上卖烤白薯的老头吗?”佩瑜说:“我从来都没有父亲。那男人只是我生理上的爸爸,他对我来说,和街上卖烤白薯的老头一样……不对,是还不如,妈的,昨天那老头居然卖了一个烤焦的白薯给我,我操!”

绣枝听了,就笑着在她手背上拍了她一下,表示亲昵。

佩瑜和绣枝不同,虽然,她也常常接受绣枝的爱抚,亲吻,但是,她不是同性恋,她甚至都不是双性恋,她和任何同性都没有暧昧关系,可是,我也看不出她是异性恋,因为我也没见过她和任何一个男人在一起过。

从小,佩瑜就是高高瘦瘦的身段,长大后,那凯特莫斯是什么样的身材,她也就是什么样的身材,唯一的区别是,谁也不相信在那么瘦骨嶙峋的身体里,她的胸前竟会突然绽放出两团如此饱满丰盈的花。佩瑜有着一对天然的,鼓鼓的胸部,非常奇峰突起地耸立在一颗傲岸不驯的头颅底下,看起来似乎有点不怎么押韵与协调。

因此,佩瑜平时都喜欢穿男装,用来掩饰她那过度的曲线。很多时候,因为穿衣和搭配的缘故,佩瑜乍看上去胸前都是一马平川的,这让她非常自如。

另外,佩瑜还有一个很奇特的称呼,她有自己的专职司机,家里还有保姆,都是跟了她多年的老人了,他们异口同声地称呼她为“太太”。第一次听见,我就想,这称号是打哪儿来的呢,她算是哪门子太太?有“太太”,那必定就有“先生”,就像有少奶就必定有少爷一样,否则就得称呼“小姐”,“女士”,或者是很中性的“主人”了,但是,她的司机和保姆,就是一片声地喊的山响,字字斟酌地喊她为“太太”。

问绣枝,绣枝也摇摇头,说不知道,只知道她的保姆和司机对她都很忠心,连在她事业最低潮期,公司濒临破产,天天一大群债主跟在她屁股后面,连工资都发不出来给人的时候,这两位还是忠心耿耿地跟着她,不离不弃风雨同舟。

佩瑜看不起爱情,她看不起一切非科学非理性的东西。她说过,一块钱今天是一块钱,明天依然是一块钱,通货膨胀顶多把它变成5毛,但是爱就不同了,今天可以爱你,爱的刻骨铭心;但是明天却也可能恨你,恨你入骨;抑或者,不爱了,所有的感情荡然无存,赔的连渣儿都不剩下。所以,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而钱呢,钱却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靠得住的几样东西之一。当然了,人活着绝对不能做钱的奴隶,而应该做它的主人。

佩瑜挺看得起钱。她说,钱能给你生活的自由度。她是学金融的,最初做实业,巅峰时期也赚过一点,后来眼见得赔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然后,她开始做投机生意,做投机需要胆大,心细,心狠,眼光准,而且还需要有杰出赌徒的心理素质,这些,佩瑜都有。我和绣枝都把自己的钱全部交给了佩瑜去打理,按佩瑜的话来说,她要我们三个都成为有“财务自由”的人。

佩瑜向我们解释什么是“财务自由”,那就是每天睡觉睡到自然醒,不工作也不必为金钱发愁,想去哪里马上买张机票就去了,哪怕只为了赶到那个地方去吃一客刚出笼的包子。

“男人不会给你这些,即使给你了,那也是他的恩赐,你得自己去挣。”佩瑜说:“不过你们俩比较幸运,我会替你们打点好一切的,你们坐着数钱就是了。”

绣枝不喜欢男人。

上天造人,往往自有他的一番道理,以绣枝的美貌来说,是属于尤物级别的,但她就不喜欢男人,也不知道这是暴殄天物呢还是造物的另有安排,反正,在绣枝眼里,男人都是一群低等动物。

不过有一个男人例外,他就是婴宁。婴宁特别爱笑,基本上正常人觉得没什么可笑的东西,他都会笑的花枝乱颤,活脱脱是一个男人版的婴宁。我有次在绣枝家里看见他,突然忘记了他的名字,便问:对了,你是不是叫张某某?他听了大笑,回答说:“可以是。”然后又是一阵大笑,前仰后合。

神经病。我在心里说道,接着,很奇异的,也被他感染的大笑起来。婴宁没有工作,他的口头禅是“whocare”,有时候见他在百货公司门前画大幅广告画,一面墙那么大的睡莲盛开,上面写着“盛夏onsale”,他的油画极有功底,学的是莫奈。有时候,见他在酒店大堂弹钢琴,打扮的和李云迪一样,甚至,比李云迪更俊一些,也不笑了,绷着脸,表情严肃地弹《悲怆》,弹完后站起身来,面对我们,依然是大笑不止。

他钢琴八级,一级一级考的都很轻松。在音乐美术方面,他都极有天赋,但是,“whocare”,他耸耸肩说道,如果不是因为口袋里连一分钱都掏不出来了,他是绝对不会去干这些活儿的,宁愿天天躺着睡觉,或者,跑到绣枝这里来转悠转悠。

他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绣枝那么美,他是怎么看也看不够,不过,也只是看看罢了,就像去博物馆看那些名画,能够让他看到,就已经足够欣慰了。

绣枝也不讨厌他,也不说他是低等动物,他是绣枝的朋友,唯一一个男性朋友。绣枝很喜欢佩瑜,但仅仅限于上去拥抱一下,吻吻她的脸,或者在嘴唇上啄一下,她知道佩瑜不是同性恋,所以她不纠缠。在佩瑜之前,绣枝喜欢过一个叫如月的女孩,也是一个异性恋,当时已经有未婚夫了,她连那个女孩的手都没牵过,女孩就要结婚了。

绣枝黯然神伤。更让她黯然神伤的是,最后如月并没结成婚,未婚夫一脚踏两船,找了个富家女,把如月蹬了,如月在他结婚前夕,穿上婚纱,在深夜里割腕自尽。

绣枝知道后,只觉得如月傻透了,就算要自杀,也应该到那人的结婚喜宴上去自杀,就算要死,也要死的花花绿绿轰轰烈烈的,死的这么无声无息无色算是怎么档子事呢,这不符合绣枝的风格。

绣枝从医院出来,打电话给婴宁,说自己要到那男人的婚宴上去,好好耍耍他,让婴宁配合一下。婴宁大笑,说好好好,那我立即去准备。

那是一个极纠华炫富的婚宴,宾客如云,都是身价过亿的富人们。绣枝和婴宁带着一群乞丐出发,婴宁也打扮成乞丐的样子,造型酷而古怪。绣枝回头一望,看见后面那些人一个个都是鸠形鹄面的,造型奇异,不由叹道:你哪里找来的群众演员,看起来都很不错哎。

婴宁大笑,没告诉她那些可都是真正的职业乞丐,所以才是“像的很”。

进宴会厅之前,门口的保安看见从两辆豪华宾利里出来一群要饭的外加一个大美女,惊讶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拦住婴宁问:“你们怎么说?”

婴宁大笑:“我们来喝喜酒。”

“……”

“怎么啦,”婴宁笑道:“我们有钱人就爱这么打扮,管得着吗?”

说着,大家就和绣枝一起进了礼堂,台上新郎新娘正要宣誓交换戒指,绣枝上去抢了话筒,对新郎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问:你不是前几天还和我睡觉来着,说要和我结婚的吗,怎么,今天找着有钱的主儿了,就把我给扔下了?

婴宁立即上去给她捧哏:这可不行啊,我们都是你的娘家兄弟,你结婚也不请我吃顿好的?说着,他眼色一转,那些跟随他的乞丐们立刻一哄而散,在宾客群里钻来钻去,自己开红酒喝,甚至,还伸出黑黑的手指抓桌上的鱼翅吃,场面顿时混乱的一塌糊涂。

新郎急了,叫道:我不认识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如月。绣枝把话筒往他脚下一摔,上去就甩了他一个耳光:我是谢如月,你现在认识不认识?

酒店保安围了上来,一来见绣枝长得实在太漂亮了,艳光四射,二来有婴宁给她保镖,所以他们一时间也只顾呆呆看着,不知所措。

婴宁极其讨厌苹果,从来都不用苹果,这时候他从一个真正的乞丐手里要来一个苹果,拍下一锅粥似的婚宴场面,然后拿起话筒说:“先生们,女士们,苹果让我们人人平等,让这个世界平等,你看,你们这些有钱人用苹果,我们这些乞丐也用苹果,现在,我们向网络直播这场世纪婚礼吧。”

那时候他心里大概是乐死了,平生最爱笑,遇见这么可笑的事情还不多笑笑,“whocare”,是不是?

很多有头有脸的宾客不堪骚扰,纷纷退场。主家叫来了警察,可那些都是真正的职业乞丐,他们还能怕警察?对于他们来说,进局子等于休息度假,就不用干活了。警察看着这群人直摇头,只是对绣枝说:“你是怎么回事?”

绣枝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和新郎睡过觉,他和我睡了觉,还说要和我结婚,现在傍上有钱的主儿,就扔了我,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吗,按我们中国人的习惯和文化传统,我就有资格来闹,我来这里上吊都可以。”

婴宁马上从腰里解下束腰的麻绳,捧哏道:“绳子在这里。”

警察摇摇头,这种事情他们连带回去询问的兴趣都没有,只想大事化小,正在这时候,医院给绣枝打了电话,如月走了。

绣枝一言不发,立即从礼堂里跑了出去。后来她对我说:那时候,我才知道了什么是伤心欲绝,什么是万念俱灰,什么是万箭穿心。跑了一半,她就摔倒在地,婴宁上来扶住她,她只说了一句话:“我要让那个男人付出代价。我要他死。”

婴宁没说话,更没笑,轻轻用手一摸她的脸,满脸是泪。

后来,那男人因为和一个智障丐妇发生关系,被判了强奸罪。强奸罪并没什么大不了,但那男人因此名誉扫地,也马上离了婚,在所谓的上流社会也混不下去了。其实那人再怎么样都不会去和一个街上流浪的白痴女乞丐睡觉,一切都是绣枝精心部署设计的。虽然狠毒了一点,但是绣枝说:“我就是要把他拉进最龌龊最污浊的事件里面,因为只有那里才是他的归宿。”

婴宁一定在其中帮了她的忙。对于婴宁来说,只要是绣枝让他做的事,无论对错,他都一定会尽力而为。

他喜欢绣枝,他说:“我崇拜美好。”

如月走了,绣枝很久很久都没能恢复过来。她常常喃喃地说:“她为什么要死呢?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死?活着多好,只有活着,才能受伤害。”

我想我平生最幸运的事情之一就是有两个好朋友,佩瑜和绣枝,她们俩像不知从何移植过来的奇花异卉,生生地栽种在这个凡尘俗世里,令人侧目,同时,也令人心生绮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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