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 21 蝙蝠
燕山见映雪一怒而去,连电话都不肯再接他的,也就懒得再去多加解释。
他和她也算是经历过生死劫难的,如果仅仅为了曾经把舌头伸向了另一个女人而和他掰了,那么,也自由她,他还乐得清静。
没想到映雪纠结了几天,依然还是回到他那里,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这让燕山不由有几分感动,觉得她自我调节能力不错,只是嘴里还是调侃道:“你还真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的一粒铜豌豆。”
映雪想,这人贫不贫,不过倒是好熟的关汉卿,她也接了一句:“咱俩反正也算是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谁也别想先甩了谁。”
于是就提到了具体的结婚事宜。燕山说如果要结婚那么就打铁趁热,不要搞的太复杂就成。
映雪应允了,之后却又感觉有点淡淡的无稽,老师不是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她是日边红杏倚云栽吗,必嫁贵婿的,哪知道最后却嫁了一个无业游民。
父亲说假如你们要婚礼仪式的话,那么,还得等姐姐回来,总不能妹妹上礼堂结婚,连唯一的姐姐都不出现吧。偏偏这些时姐姐联络不上,连手机都关了,谁知道她又上哪一洲那一国的腹地里去转悠了,但是既然父亲这么提了,映雪就没法子反驳说难道姐姐不回来,我还就不能结婚了?要知道在父亲这样的名士派心里,结婚就像是去电影院看场电影,去餐厅吃顿饭一样的事情,千万别在他面前显示出隆重庄严的样子来。菊花开处乃重阳,凉天佳月即中秋,哪一天不能结婚?迟结几天又怎样,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还是怎么着?
燕山因为做事不能一鼓作气,便对映雪说,你爸到底是怎么回事,越往后天气就越炎热,难道要我大热天的穿着整套礼服和他女儿结婚吗,减肥啊?
映雪就转述了在父亲眼里没有姐姐不成筵席的道理。
燕山听了就笑道:“我还以为他要把你们姐儿俩都一起嫁给我呢。”
“那你一定美死了。”
“可不,”燕山一本正经地回答道:“真要是那样的话,让我减寿20年我都肯。”说到这里,忽然看到映雪的脸色猛地一沉,于是赶紧又补充了一句:“那19年半都是为你减的。”
“还有那半年呢?”映雪便问他讨那半年的账。
“你这人真没趣极了。”燕山蓦地感觉自己也不知道是吃错哪门子药了,居然和老婆去调情,这可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的,自找没趣。
映雪见他脸色黯淡,倒也不以为忤,她也觉得自从成为他的老婆之后,自己也确实变得没趣的很。
那时在老吴的办公室里,当她看到他发给她的那条短信,她就像头上打了一个响雷一般,觉得实在是够荡气回肠,心神摇曳,可是,一旦从那般惊天动地的感情真实过渡到婚姻生活,一切偃旗息鼓,的的确确,就像是从钢丝上回到了平地,很安全,很妥帖,可是也挺乏味。当然了,婚姻的本质就是乏味,琐碎,无聊,计较,庸俗,务实,入世,烟火味十足,她还能怎么样呢,作为一个个体,她不能去和整个制度对抗。
父亲以前就说过,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眷属?要不从古至今,中国怎么只出了一本《浮生六记》?
映雪现在明白了,打死她,她也做不了沈三白,也写不出她的《浮生六记》。燕山以前说她的脸就像花瓣一样,而且还是桃花杏花牡丹芍药,是最灿烂的花的花瓣,但是现在每天都同睡在一张床上,花瓣再美,天天飞落在枕上,大约也有些腻味了,因为他毕竟不是史湘云,癖好醉眠芍药絪的。
她已经是他篮子里的菜,锅里的熟饭,床上的一堆肉,现在他是连“云雨巫山枉断肠”的热情都松懈了好些。
总算乱纷纷鸡飞狗跳地准备好婚礼上的一切事宜,姐姐也回了国,天气虽然已进入夏天,但是还算凉爽,穿一天礼服勉为其难也可以忍受。
忙中出错,燕山居然在婚礼当天丢了戒指盒,怎么找都找不到,既然是婚礼,戒指是一个主要道具,没戒指如何结婚,映雪正想跺脚发脾气,忽然看见身边有双手托着一只黑色皮质封面的盒子过来:“用这一对可以吗?”
是老马。
映雪牵着婚纱的手就缓缓垂了下来。
这对戒指还是老马以前买的,他还问过她喜欢吗,不喜欢再去换一对,当时她都没仔细看上一眼,现在看到,不由就有点伤感。
老马原先因藏毒罪被判有期徒刑10个月,马爷又托人给老马办了保外就医,所以他还算是没怎么受罪,很快就出来了,当然,旅行护照什么的都上缴了,每星期还要去警察那里报到,正因为如此,他也在捱日子,希望禁令一解除就去美国看碧玉。燕山之前给碧玉在美国找了一个口碑不错的戒毒所,希望她能在那里彻底戒毒。
映雪这是第一次在户外,而不是那“里面”见到老马,看到老马能走在阳光里,手臂上那连绵的毛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她忽地想起自己生平第一回在相同的艳阳下见到他时的景况,她的心立即被往事牵扯着,伤恸不已。
“也行啊,”燕山见老马和映雪面对面站着都愣愣的,就上去接过老马的戒指盒,说:“用哪个不是用,这对戒指也挺不错。”说着,他又在映雪耳边低语道:“喂,想做落跑新娘先去换身衣服,穿着这套鱼美人式的婚纱跑出去,我怕你绊死。”
“你很想我落跑吗?”映雪也低声回答他:“别做梦了。”
映雪过去拥抱了老马,老马说了声“恭喜你。”
映雪喉间顿时就发不出“谢谢”两个字来,只是任由他拥抱着,只听他低低地说:“你以前和我说过你是一只蝙蝠,其实,我才是蝙蝠,以前我近乎于瞎子,是我不懂得珍惜,现在我明白了,你是我最爱最在意的女人,没有之一。”说完,他在她背上轻拍了一下,把她朝前一推:“快进去结婚吧,时间正好。”
老马走了,映雪在进礼堂之前频频回头,看他穿着白色衬衣的背影,风钻进了他的袖子里鼓鼓的,被吹的膨胀起来,里面像是藏有几只鸽子。
他瘦多了。映雪想,虽然对他已然不再有爱了,但是那种情义永远都在。爱,只是小善,义,却是大善,爱最不讲信用,只要说一声爱,再是万恶的事就都有了原委,连良心也交代了,而义却是笃信笃诚,没有空子好钻,没有一点便宜可占。
爱是义的起点,但义的终点却不一定都是爱。
映雪想,也许有一天,燕山对她也不再有爱了,可那也没关系,他们之间一定还会有恩义。对于这一点,她很自信。正因为这份自信,所以她选择了一个最世俗,最反高潮,最叠床架屋,最烟火缭绕的结尾。
每一抽礼都一样,都让人疲倦不堪,意兴阑珊,只盼着最后曲终人散。回到家,燕山和映雪就各自洗澡上床,连洞房都懒得洞,既没有了那个精力,也压根没有那份兴致。
燕山比映雪入睡早。映雪一开始也很困倦,后来躺到床上,反而清醒了一点,过了一会,只见燕山翻身过来拥抱她,喃喃喊她“映雪”。
她想他倒还没有在睡梦中喊错名字,是不是该可喜可贺?
有的男人会把所有的女人都统称为“宝贝”,“心肝”“老婆”,所以,映雪未雨绸缪,向来只允许他叫“映雪”,而不许叫任何别的称呼。
“干吗?”她问道:“我要睡了。”
燕山不答,伸手过来解开她的睡衣,然后把自己深深地揉进了她的体内:“我想起来了,今天好像咱俩结婚,我怎么也得意思一下,对吧。”
映雪哭笑不得。她累得要命,白天已经体力透支,现在实在不愿意和他一起干如此重体力的活儿。再说了,她是她父亲的女儿,她姐姐的妹妹,从来都不觉得新婚之夜就必须得鱼水合欢的,况且,现在还有哪个男人会那么柔情缱绻,“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孜孜不倦地留恋与维护春色?
很快,她明白自己是太高看燕山了,他确实只是过来意思了意思,比划了两下,然后就犹如完成任务一般,安心睡去。
映雪并没有感觉失落,而是认为理所当然,这便是生活,ItsLife。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的婚姻生活将会是“花间相过诗底眠,行歌不计流年”的,爱情只是最具人间面目的一种幻象,而她早已从这种厚厚的幻象里破茧而出,飞向了曾经最不屑一顾的最真实。
命运是一幅锦绣,而她是穿行在锦绣里的蝙蝠。在她眼里,繁花似锦与深沉黑夜都是一般模样,因为,她已然明白了自己应该往何处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