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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衣 13 赌徒

在那段日子里,混派对是佩瑜的一个生活主题。老夏常常在不同的派对上看到佩瑜,他在美国呆过几年,知道美国人挺流行这种类似互助小组的玩意儿,美国人思想简单,什么屁大的经验都愿意巴巴地拿出来和别人分享,现在中国人也开始学这个了。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来飞去飞何家,对于老夏来说,他是常常跟着佩瑜这只燕子穿梭在各种派对里,有一次甚至跟着进了一个育儿派对,里面都是挺着大大小小各种肚子的孕妇,叽叽喳喳地坐在一起交流经验。佩瑜一进入,主办者就盯着她平平如也的肚子看了一眼,问:“您的宝宝几个月了?”

佩瑜微笑着回答道:“快了,快了。”

“快了”可以指快要生了,是不是也可以指快要有了,老夏在后边听的哑然失笑。

又回头看见老夏,主办者便更讶异地问了一句:“您是……”

“我替太太听听。”老夏安闲地回答道。

这句话说的很得体,对方也不好意思辩驳,一落座,就让人端给他一碗汤,说是她们自己动手熬的。

汤很美味,喝的出来是老母鸡,肉骨头,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药材炖的,老夏想,佩瑜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吧,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升起了一种一起守有一份共同默契的脉脉温情。

还有一次,是一个关于阅读的派对,主办者还派发某着名畅销小说家的签名新作。佩瑜吃完茶点开溜时,在门口被发书的小女孩拦住,塞给她一本小说。

“我不要这个,”老夏听得佩瑜在说:“你硬是要再塞我一个东西的话,能不能再给我一份蛋糕?”

小女孩立马露出鄙夷的神情:“这是本月畅销书排行榜的冠军,人家还买不到。”

佩瑜回答她:“可我从来都不看垃圾。”

小女孩气极了,涨红着脸说:“今天来的可都是某某老师的粉丝,请问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怎么啦,”佩瑜问道:“你的某某老师曾经说过,连‘江湖夜雨十年灯’这句诗都是他写的,我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这么不要脸的,是不是过几天连葬花词都是他写的了?”

“你……”

老夏觉得小女孩天真的可以,而佩瑜也是年少气盛,执拗的可以,他就上去微笑着对佩瑜点了个头:“我和你换吧,”说着,他把自己的那一份蛋糕递给她“你看好吗?”

佩瑜就笑着说可以啊,有那识货的。然后,她上去扯了扯老夏的衣袖,让他跟她走。

老夏随着佩瑜来到角落里,佩瑜指了指对面的垃圾桶,努了努嘴。

老夏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摇摇头,随手一扬,把那本精装豪华版签名小说往桶里啪的一扔。

他一个人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他是成年人了,成熟,伪善,圆滑,玲珑,可是,她让他重新年轻了一把,至少,当时他是这么想的,他在她的怂恿鼓动下,变成了一个鲁莽,冲动,热烈,不羁的少年。

他还做得出如此轻佻浮夸洋洋自得的事来,他还没有完全老去。

老夏很感动。自此,他追随佩瑜的目光就更热切了几分。

然而,一段时间之后,佩瑜就不再去派对了,或者说去的比较稀疏,让老夏遇上她的概率大大减少。老夏知道几个佩瑜常常出没的地方,而他所在的办公室附近也都是些金融交易所,或者是高级写字楼,佩瑜也常会在这些地方穿来穿去,只是那些天也都没有看见她。

某天老夏参加完一个做风投的组织的派对,他还以为佩瑜也会去,因为这样的派对佩瑜以前几乎是场场都参加的,有些组织者还是她的学长。

可那天佩瑜也没有来,老夏懒懒的,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索然无味,中途他就出来了,一个人去喝了一杯咖啡,又看了一会报纸,走到街心花园的时候,忽然见一个穿着黑T恤牛仔裤的短发女孩站着在打电话,脸一侧过来时,他就发现,那是佩瑜。

他慢慢走近她,点个头招呼说:“今天怎么没去某某召集的派对?”

老夏在佩瑜眼里,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打过照面,说过一两次话,但是彼此没有通过姓名。而且,老夏看起来比她大多了,他那从两鬓里渗透出来的短短的白发茬,温文尔雅地向她诉说着他比她曾经多走过的逝水年华。

而那天呢,也正好是佩瑜最倒霉的一天,正好遇到股灾,赔的一塌糊涂,连家都找不着,要知道,那些钱有很大一部分是她从高利贷那里借来的,高利贷天天在催她还债,甚至扬言,“再还不了,把你卖到夜总会去上班!”

她当然不相信,也不可能让自己被卖到夜总会去。但是,明天是她还钱的最后一天期限了,拢共加起来将近200万。200万,对她来说绝对是个天文数字,她正在那里想着,该怎么还,怎么解决,冥思苦想之间,突然遇到老夏上来问她为什么不去参加派对,她就笑了笑,说自己有事。

“那么,快吃晚饭了,一起吃晚饭?”老夏迟疑着邀请道,随后又加重了语气:“一起吃饭吧,好吗?”

他们找了家中菜馆,菜不错,奇异的是大厅里还有个小舞台,演奏民乐,为食客们助兴。演奏的曲子可以由客人点,食客中那些男的女的,看起来都有点脑满肠肥的样子,佩瑜见他们点的不是平沙落雁,就是春江花月,不是十面埋伏,就是阳关三叠,佩瑜从小跟着妈妈在剧团混,这些东西听的耳朵里都起茧子,她笑着回头对老夏说,难道他们真都懂得,还不如好好吃饭呢。

老夏笑而不答。他是这家店的老客了,服务小姐见他光顾,也殷勤地上来请他点曲子,老夏本来也想随便点支什么二泉映月之类的敷衍一下,因为和佩瑜一起吃饭,他忽然被激发起了童心,问道“还可以点人唱歌的对吧,刚才那个用京剧唱《红梅赞》的大青衣就不错,让她唱一首歌吧。”

小姐就问他要听什么歌,老夏随手写了个歌名给她。

很快,那位穿着长旗袍,长得挺端淑的青衣就袅袅婷婷地上得台来,扭着腰肢唱道:“大姑娘美来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了青纱帐……”

在一片高雅的古典民乐声中,忽然甩了一个变调,唱起了粗俗的黄色小曲,大部分食客受惊过度,惊讶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统统流露出鄙夷之色。

佩瑜笑的差点喷饭,把碗都扣在桌子上了,转脸看见老夏眼里含笑,鱼尾纹延伸出特别绵长柔和的一笔,于是,笑过之后,她就渐渐明白了某些东西。

他在迎合她。他和她不同,他是典型的中产阶级品味,并不会很强烈地睥睨世俗,他甚至是会和世俗妥协的,但是现在在她面前,就像窑变一样,他也突然变了调改了弦。

因为什么?不言而喻。

“……你不必如此。”佩瑜低声道,她相信他能听得懂。

“……为什么你不开心?”灯光下,老夏的脸,还有雪茄烟的雾,音乐的摇曳声波,在空气里融合成一股淡淡的氤氲,使得老夏的问话顿时变得像催眠,对,为什么你看起来那么不开心呢?为什么那么多天都没看见你?

佩瑜不答,她的眼里开始慢慢盈满了泪水。

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哭。一个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朋友,没有钱,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的女人,在一个不知姓名的男人面前,落了泪,多可笑。

可是,世事就是由很多可笑的,可笑而辛酸的东西组成的。

“……你要什么,孩子?”语言是这世上最贫乏的东西,老夏想,我其实想说,你要什么,我给你。

佩瑜用纸巾拭了拭泪,低声道:“我要200万,你有吗?”

“我有。”

你有和我有什么关系?佩瑜想,天下有200万的人多了。

“你什么时候要?”

佩瑜惊讶地望着他,像是不明白他说的汉语是什么意思一样,怎么,他竟然要给一个陌生人200万?

“那你要什么?”佩瑜问,她知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白吃的晚餐,从来都是一场又一场的交易。

老夏半晌没答话,过了一会,才温和地回答了一句:“我要你开心。”

佩瑜不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还是假的,看起来似乎像是真的。他说要她开心,有了200万她就会开心吗,佩瑜怅惘地想,至少,能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吧。

“那么,我问你借,相信我,我一定能很快还给你的……”

老夏立刻打断佩瑜的话:“我明白,我知道你有能力还……”

他好像也很不好意思,匆匆就把话截断,不愿意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了,由此看来,老夏也是一个内心羞涩的男人,不习惯于如此的觌面相对。

佩瑜拿了老夏给她的钱,本来是要第二天就要去还债的,但是她转念一想,不行。

佩瑜天生是一个赌徒。她的血管里流淌的是赌徒孤注一掷的血,现在她拿了这么一大笔钱,不赌上一把,那简直就太对不起她自己了。

她把所有的钱都押上了,买了某个地区股市的指数升跌,也就是所谓的买大小。她想,输,那就输的彻彻底底万劫不复,赢,那就赢个盆满钵满,无债一身轻。

操作完毕的一刹那,佩瑜长吁了一口气,她想,自己大概是永远都改不的,对于她来说,要么就大富大贵,要么就潦倒街头,她不要什么中间状态。

她比谁都清楚,她这是在和上帝掷骰子。

第二天,蛊碗一打开,结果出来了,她输了,买大开小,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输的渣都没有,算一算,现在已然是一共负债400万,当然,也许还输了老夏对她的那种无名的信任感与温存之心。

老夏知道后,想着指责也是无用,只是问佩瑜准备怎么办。佩瑜说请他放心,他的钱她一定会还的,别人的钱她也要还,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有恩报恩,有债还债。

老夏想了想,最后还是塞给了佩瑜一张支票,上面还是赫然的200万,他说:“先去把高利贷还了吧。”

佩瑜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父爱,她从来都轻视“父爱如山”这样矫情的词语,那么,“父亲”这样东西,难道就像老夏那样,无论你做了什么,他都会沉默地咬着烟,随手飞快地写上一张支票,在轻飘如雪间替你解决一切?

那天晚上,佩瑜当了一条妈妈给她的金项链,拿了钱,在一家小旅馆开了一个房间,这是为了躲避高利贷的骚扰,因为她想自己安安静静地独自过一个晚上,等明天,太阳一出来,那时候,一定是会有另一番新天地的。

她再次用所有的钱买了指数升跌,她非得再赌上一把,既然要死,也得死个痛快淋漓,这一次,她不是在为钱而赌,而是在为自己的运气在赌了。

我就不相信我的运气会那么差。佩瑜想,让所有的,所有的坏运气都滚蛋吧。

她开了一瓶酒,直直地灌下去大半瓶,也只有年轻,才会如此的疯狂狂妄不计一切后果。佩瑜后来对我们说,那个晚上,真是疯狂,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如果又一次输光了,该怎么去面对老夏。

这个问题,是不能想的,当时不能想,过后就更不能想,想了就害怕,一害怕就做不了事,一害怕,那她就不是她了。

所以,那天晚上,什么老夏,她连一丝一毫都没有想到过,她只是一个人独自喝酒,然后念以前读过的一段文字:“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的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可以说,换了此时,此地,此情,此境,佩瑜压根就不会喜欢这样粗浅直白的句子,就像老夏并不是真心喜欢听“大姑娘美来大姑娘浪”一样,可是,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对景,叫做押韵,叫做契合,叫做钻进了骨头缝子里,那时候,真正能钻进佩瑜骨头缝隙里,严丝合缝的,也正是这样狂人一般发着高烧的呓语:“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来吧来吧,有本事就打死我,没本事还让我活着,我就誓不低头。在半醉中,佩瑜想,他妈的海明威这老小子是怎么说的?

“我们,只能被打死,不能被击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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