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树叶惹的祸

阳光,白得刺眼,如无数的碎刀子割在人脸上。

这夏末午后的阳光,带着最后报复性的炙热,一刀刀毫不客气地凌迟着一切。

席漫的心,也在被被凌迟着。她站在据说当日碧环滑下去的岸边,杨柳依依,绿意浓浓,早已经看不出曾经生死挣扎过的痕迹。

纵世上并无后悔药,她也忍不住想象当初假如不是那样小气与冷漠,让碧环上了马车,这一切也不会发生了吧。

不小心失足滑下?

这种娱乐圈的典型说辞,席漫怎么会相信?

一个丫头,忽然飞上枝头,变成侧妃,心中得意非凡,全心全意讨好王爷,然而,他厌了,弃如敝履,不再瞟一眼,她纵然打扮成一株绿色植物,也于事无补。碧环,

想当初他也曾兴致勃勃为她改过名字,也曾温情脉脉凝视过她的眼睛,后来,在他心中,不过留下一个名字,说不定连名字都遗忘了吧。如果自己问他,碧环是谁,他是不是还想得起来?

坠儿站在不远处,担心地望着王妃。

席漫半蹲下来,从柳条篮中掏出香火蜡烛,又捧出一大叠纸钱,里面当然没有火柴打火机之类的,如何点火?翻了翻篮子,奶娘还帮她备好了一个细竹筒。

竹筒?吹火?竹筒微热,似乎里面有火种,但是如何使用?

席漫哭笑不得。

坠儿跑上来,拿过细竹筒,从里面拉出一根细绳,迎风快速一甩,绳头马上冒出了一点红星,继而冒出了小小的火焰。

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火折子。席漫还一直以为武林高手们使用的火折子,应该是如一封折叠好的书信呢。

坠儿帮她点好香火及纸钱,火焰轰一声冒起,舔舐着纸钱。火焰轻快地椅舞蹈着,黄白色的纸钱,一边卷折一边变成黑色。

一阵风吹过,黑色的灰烬如无数的宣蝶,凌风而起,纷纷扬扬地飞舞,或落入湖中,或附在枝头上。

烧香,祭拜,不是为了逝者能够享受到什么,而是为了让生者心安。

然而,席漫沉重的心,依旧如罩了一口大钟,压得沉实,罩得烦闷,并非烧一点纸钱便可以放松的。

她紧蹙着眉头,望着脚边不远处粼粼波光,水光中点点黑色的纸灰还在漂浮着。

环儿,原谅我。

第一次,席漫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个人的死,竟是自己的罪过造成的,悔恨、愧疚,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柳条轻轻披拂在她肩上,偶尔一两条拂过她的脸侧,清淡的树叶香气,萦绕身边。

席漫禁不住伸手,拉下一条柳枝,迅速扫了一遍,从上面摘下一片叶子,含在唇间,唇瓣微动,送出缓急不同的气流。

悲伤深沉的曲子,缓缓流出她的唇间,在杨柳枝条间、涟漪波光上流淌。

坠儿一惊,小姐,什么时候学会这样的本事?

从小到大,从未见她露过这一手。

仅仅利用树叶吹出的曲调,却如乐器演奏的一般,汩汩流进她心里,她肃然起敬,忽然觉得脸上湿湿凉凉的,一摸,才发觉是两行泪水。

小姐吹的曲子,实在太悲伤了,让人的心变成了手中拧着的湿衣服,泪水不住滴下。

“小姐!别吹了!”她望着小姐的脸,脸上同样爬着两条泪痕,嘴里的曲子却不曾停下。

环儿姐姐,你听见了吗?

纵然你之前曾经做过那么多的错事,甚至害得小姐滑倒受伤差点流产,她却从来不对别人说半句。

她原谅你了,环儿姐姐,她原谅你了,你听到了吗?

坠儿的心对着湖面狂喊,水面点点纸灰,已经被风吹远了。

柳叶吹出的乐曲,渐渐变得柔和而明媚,仿佛明月从远处黑魆魆的山间冉冉升起,照亮了世间一切。

坠儿如痴如醉地听着,心头祥和而安静,荡漾着小小的欢喜,仿佛看到了小时候家里灶头温暖的炉火,娘亲和煦的笑脸,闻到了春风将梅花的香气吹送入他们家简陋的窗子里。

同样如痴如醉的,还有申屠晔。

他静静立在一棵柳树旁边。

本来,他想趁午后儿子熟睡、南南也在熟睡的时机,将妹妹抓过来审问一番。

妹妹自幼胆怯,在宫中早已经习惯了观颜察色、奉命而行,如果不是有人怂恿,怎会拒婚?

他倒没有想到席漫身上——谁会想到席漫竟会支持小姑子不嫁给亲弟弟?任申屠晔想破脑袋,也万万想不通究竟是何人唆摆妹妹抗旨拒婚。

本来想找一直保护妹妹的覃庸来问问,谁知道不见他的踪影,据说覃庸受了风寒,咳嗽不止,卧病在床。他还要抱儿子,怎能去见一个染上风寒之症的病人?

于是,他便趁午后,悄悄走来莲华苑。怕吵醒席漫,故意不走九曲桥,而是沿着甁湖弯弯的白石小径,穿过杨柳林,想悄无声息地走到后院,将妹妹抓出来。

远远的,他便听见了一阵奇异的乐曲。

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不,似曾相识的乐声。

他努力在回忆中寻找类似的声音。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在皇宫内,听过这样的声音,虽然曲调不同,但的确是这样的音色。

他情不自禁慢慢走近,心砰砰乱跳,似乎一个死去很久的人,就要陡然从柳树浓荫处跳出,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面前,而且没有半点岁月风霜,那张脸,娇艳得就像用最新鲜的颜色画上去的。

他首先看到坠儿。

继而看到一个淡绿衣裳的苗条身影,长长的头发拖在身后,随风而摆。她的头,微微仰起,笼罩在星星点点透过树叶洒下的阳光中。

是她?

她怎么会这等下里巴人的玩意?

身为相爷女儿,她一向金娇玉贵,就算会,也应该是会抚琴弄筝,烹茶调香,怎么会用树叶吹乐曲?

难道,她不是席相的亲生女儿,而是席家李代桃僵的待嫁女?

申屠晔不禁握紧了拳头。

如果这样,就很容易解释为什么她的态度及心境前后相差太远,装得太久,不知不觉松弛了,狐狸尾巴露了出来。什么昌涂,完全是一派托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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