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汉东省检察院大楼的走廊里,空气带着一种特有的冷清与肃穆。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脚步声回荡其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却驱不散弥漫在空间里的那种无形的沉重感。

这里是法律的殿堂,本该是公平与正义的象征,但此刻,一种名为“风暴前夕”的压抑,正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侯亮平拎着一个轻便的黑色公文包,步履轻快有力地穿过这条空旷的长廊。他身上那件熨帖的深色夹克,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

年轻而锐利的脸上,带着一种初担大任的使命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意气风发。他刚刚从首都飞来,身上仿佛还带着最高检反贪总局大楼里那种特有的、代表着国家最高法律监督权威的气息。

推开侦查一处厚重的实木门,熟悉的场景映入眼帘。办公室宽敞明亮,文件柜整齐排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水和纸张的味道。几个熟悉的检察官看到他,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惊喜和敬意:“侯处!您回来了!”

“嗯,回来了。”侯亮平将公文包随意地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动作间透着一股干练和掌控感。他环视一圈,嘴角扬起一个充满力量的弧度,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次回来,任务艰巨。

丁义珍案,从现在起,由我们最高检反贪总局全面接手!同志们,打起精神来,准备啃这块硬骨头!”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检察官们神情振奋,摩拳擦掌。最高检的利剑出鞘,剑指汉东,这本身就代表着中央的决心和力量!

侯亮平仿佛已经看到,在他这把利剑的挥舞下,丁义珍及其背后的保护伞将无所遁形,汉东的沉疴积弊将被涤荡一清。

“亮平!”一个温和而略带磁性的声音响起。钟小艾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装,显得知性而优雅。

她看着侯亮平,嘴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支持。

“总局的命令我刚收到。这次担子很重,但我知道,你能行。”她递过一杯刚泡好的热茶,茶香袅袅,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侯亮平接过茶,自信地一笑:“放心吧小艾。程序正义,铁证如山,这是我们最有力的武器。

丁义珍跑到天边也得把他绳之以法!”他语气铿锵,仿佛已经握住了胜利的钥匙。他随即对助手下令:“立刻准备提审手续!通知看守所,最高检反贪总局侦查处处长侯亮平,今天下午就要提审丁义珍!

另外,通知省公安厅、国安部汉东特别行动组,将所有与丁义珍案相关的卷宗、证据材料,立刻整理移交至省检!我要最完整的!一份都不能少!”

“是!侯处!”助手迅速记录,转身去执行。

京州国际机场的贵宾通道出口,侯亮平刚走出来,一股混合着湿润泥土和汽车尾气的、属于汉东特有的初春风息便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望着眼前这片熟悉又似乎笼罩着无形阴霾的土地,眼神坚定而锐利。

“汉东,”他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决心,“我来了!”

一辆挂着省委通行证的黑色奥迪A6L无声地滑到他面前。车窗降下,露出省检察院常务副检察长季昌明那张略显疲惫但依旧沉稳的脸。“亮平,上车。沙书记召集紧急协调会,丁义珍案。”

侯亮平点点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子平稳地驶向汉东省委大楼。

汉东省委大楼顶层的小会议室,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粘稠的空气。深红色的厚重窗帘半掩着,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巨大的椭圆形红木会议桌光可鉴人,却映照不出多少暖意。空气里弥漫着顶级茶叶的清香,却无法驱散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省委书记沙瑞金坐在主位,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这位新到任不久的一把手,目光沉稳中带着审视,正努力在汉东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寻找落子的方向。

他左手边是省政法委书记田国富,面色冷峻如铁,眼神锐利如刀,腰杆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右手边是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在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镜片后的目光焦躁而锐利,像一头被困在陷阱边缘的猛兽。

他对面,是省委副书记高育良,他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脸上带着惯有的儒雅微笑,眼神深邃,仿佛能包容一切,又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祁同伟紧挨着高育良,警服笔挺,肩上的三级警监橄榄枝国徽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但他坐姿僵硬,眼神游移,时不时瞥向门口,额角似乎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极力维持的镇定下,是掩饰不住的惊惶与不安。

会议室的门被无声推开。侯亮平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走了进来,他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年轻,锐气,代表着中央最高法律监督机关的权威,是打破汉东固有格局的一股新生力量。他坦然承受着这些目光,走到为他预留的位置——田国富旁边——坐下,微微向沙瑞金颔首致意。

几乎就在侯亮平落座的瞬间,门口的光线再次一暗。

袁泽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那身笔挺得如同刀裁的墨绿色军装常服,肩上两杠四星的金色光芒,在会议室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眼夺目。

他的步伐沉稳而无声,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万年不化的深潭寒冰,不起波澜,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冷意。

他没有刻意散发威压,但一股源自绝对力量、绝对掌控和铁血意志的冰冷气场,瞬间弥漫开来,让会议室内本就凝重的空气温度骤降。

祁同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李达康的眉头拧得更紧,看向袁泽的目光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愠怒和排斥。

高育良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幽深难测,审视着这个早已脱离掌控的昔日学生。

田国富则向袁泽投去一个不易察觉的、带着支持意味的眼神。沙瑞金的目光在袁泽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复杂的探究。

袁泽径直走到会议桌另一端,与侯亮平隔着长桌遥遥相对的位置坐下。

他坐下时,腰背挺直如松,动作简洁有力,没有一丝多余。他放下手中一个薄薄的黑色文件夹,动作轻缓,却仿佛重若千钧,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好了,人都到齐了。”沙瑞金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丁义珍案,性质极其严重,影响极其恶劣!最高检反贪总局已经派侯亮平同志下来督办此案。

今天这个协调会,就是要明确分工,统一思想,尽快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给中央、给人民一个交代!”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尤其在袁泽和侯亮平身上停留了一下,“亮平同志,你先说说总局的指示和要求。”

侯亮平挺直脊背,目光炯炯,声音清朗有力,带着最高检赋予的底气:“沙书记,各位领导。

最高检反贪总局对此案高度重视!要求我们务必依法独立办案,排除一切干扰,彻查丁义珍所有职务犯罪行为,深挖其背后的保护伞和利益链条!”他顿了一下,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袁泽,语气加重,“我们要求,立刻提审丁义珍!

同时,省公安厅、国安部汉东特别行动组所掌握的所有案件卷宗、证据材料,必须完整、及时地移交给省检察院!这是确保案件依法、公正、顺利推进的基本前提!

任何阻碍司法程序的行为,都是对国家法律的亵渎!”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法律工作者的原则性和对程序正义的坚定捍卫。

李达康忍不住了,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烦躁:“程序!程序!现在都火烧眉毛了!丁义珍叛逃,影响有多恶劣?!京州多少项目因为他停摆?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

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结案,消除负面影响,恢复稳定!恢复发展!再按部就班搞下去,黄花菜都凉了!我建议,集中力量,快审快结!有些枝节问题,可以先放一放!”他焦灼的目光扫过众人,尤其是在沙瑞金脸上停留,试图争取支持。

“达康同志的心情可以理解。”高育良温和地开口,声音醇厚,带着一种调和剂的意味,“稳定和发展,确实是当前的大局。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转向袁泽,带着一种深沉的意蕴,“丁义珍案,恐怕没那么简单。他一个副市长,如何能绕过重重监管,持假护照叛逃成功?这背后牵扯之深,恐怕超出我们的想象。

袁泽同志,你们国安部门掌握的情况最深入,不知有什么发现?”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袁泽,既表达了对“大局”的认同,又暗示此案水深,不宜快结,同时将袁泽推到了风口浪尖。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袁泽身上。

祁同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袁泽,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警服衬衫。李达康也皱紧眉头,带着审视和不耐烦。

袁泽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高育良看似关切实则试探的眼神,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视线投向沙瑞金和田国富。

“沙书记,田书记。”袁泽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冰珠砸落在玉盘上,清晰、冰冷,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瞬间压下了会议室里所有的杂音,“丁义珍案,不仅是一起严重的职务犯罪、叛逃案。根据我们掌握的最新证据和正在深挖的线索,此案已明确涉及危害国家安全。”

“危害国家安全?!”沙瑞金和田国富几乎是同时出声,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这个词的分量,太重了!

侯亮平也猛地坐直了身体,眼神锐利地盯着袁泽,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下意识地想说“证据呢?”,但袁泽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和冰冷的眼神,让他把话咽了回去。

祁同伟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放在桌下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李达康的瞳孔骤然收缩,焦躁中透出一丝惊疑。高育良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和凝重。

袁泽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继续用那冰冷的语调陈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桌面上:“丁义珍在出逃前后,与境外特定势力存在异常频密的联系,涉嫌泄露国家经济领域敏感信息,并企图转移非法所得至境外特定组织。其行为已超出一般经济犯罪范畴,构成对国家安全的重大威胁。”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祁同伟那张惨白的脸,最后落在侯亮平身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因此,基于《国家安全法》及《刑事诉讼法》相关规定,涉及国家安全及核心敏感证据部分,此案目前及后续的关键侦查、审讯工作,必须由国家安全部主导。最高检反贪总局可依法介入其职务犯罪部分调查,但核心人犯丁义珍的审讯权、以及相关核心证据的接触权限,由国安部掌控。移交所有卷宗证据的要求,恕难从命。部分非敏感材料,可按规定程序共享。”

“什么?!”侯亮平再也忍不住,霍然站起,年轻的脸庞因为激动和一种被轻视的愤怒而涨红。

他感觉自己代表的最高检权威受到了赤裸裸的挑战!他指着袁泽,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袁泽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独立办案!程序正义!这是基本原则!你们国安部凭什么垄断核心证据和人犯?这是对最高检工作的不信任,是对法律程序的公然践踏!

丁义珍首先是职务犯罪!他的问题就应该由我们检察系统来查!”他引以为傲的程序正义理念,仿佛被袁泽这番“国安优先”的论调狠狠踩在了脚下。

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一触即发!李达康重重哼了一声,显然对袁泽的强硬极度不满。高育良眉头紧锁,似乎在权衡。祁同伟眼中则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侥幸。

袁泽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直刺侯亮平。他没有起身,但那股源自尸山血海和绝对掌控的冰冷气场,如同无形的寒潮,瞬间将侯亮平那点因为愤怒而燃烧的气焰冻结。

“侯处长,”袁泽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和千钧重压,“法律程序?

当丁义珍用伪造的证件叛逃出境,试图将人民的血汗钱和国家的机密拱手送给境外势力时,他就已经践踏了最基本的法律底线!当某些人,”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祁同伟,让对方如遭电击般猛地一颤,“利用职权,为其叛逃铺路搭桥,甚至可能参与其中时,所谓的‘地方司法程序’,还能保证多少公正?还能阻止多少证据被湮灭、证人被灭口?”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锁定侯亮平那双燃烧着怒火和不甘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死寂的空气中,冰冷,坚硬,如同最终的审判:

“国家安全高于一切。效率,是阻止更多损失、揪出真正元凶的生命线。我理解你对程序的坚持,但此时此刻,程序正义的‘纯粹’,在保护伞尚未斩断、关键证据随时可能消失的危机面前,就是迂腐,就是纵容!丁义珍现在在国安手里,是因为只有国安的力量,才能确保他活着开口,确保那些指向真正幕后黑手的关键证据,不会在移交过程中‘意外’消失!侯处长,你想要的真相,是粉饰太平的真相,还是能真正撼动这汉东根基的、带着血的真相?!”

袁泽的话语,如同一柄裹挟着冰碴的重锤,狠狠砸碎了侯亮平引以为傲的法律程序外壳,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现实和残酷的博弈。他脸色由红转白,身体晃了一下,张着嘴,却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袁泽眼中那冰冷的洞悉力和毫不掩饰的铁血意志,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绝对的力量和更高层面的规则面前,他引以为傲的“程序正义”,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幼稚。

沙瑞金和田国富交换了一个极其凝重的眼神。袁泽点出的“保护伞”、“证据湮灭”、“灭口”,每一个词都像惊雷炸响在他们心头。尤其是沙瑞金,他深知汉东水有多深。

李达康也被袁泽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震住了,暂时收起了焦躁。高育良的眼神变得无比幽深,看向袁泽的目光里,忌惮更深。祁同伟则面无人色,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袁泽最后那句“撼动汉东根基”,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

“好了!”沙瑞金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强行压制住即将失控的场面。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侯亮平惨白的脸,又深深看了一眼稳如泰山的袁泽,最终沉声道:“情况已经很清楚!丁义珍案,性质极其复杂,已明确涉及国家安全!中央的精神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最终裁决:“此案由国家安全部主导侦查,确保国家安全利益!

最高检反贪总局依法介入职务犯罪部分调查,并负责后续公诉工作!双方必须密切配合,信息共享要在确保国家安全的前提下进行!具体协调细则,由田国富同志牵头,袁泽同志和侯亮平同志具体落实!”

“沙书记!”侯亮平不甘心地还想争取。

“执行决定!”沙瑞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封疆大吏的终极威严。

侯亮平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跌坐回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会议桌光滑的桌面,里面充满了巨大的失落、茫然和一种被更高力量碾压后的无力感。

他感觉自己的剑,还未完全出鞘,就已经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袁泽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对着沙瑞金和田国富微微颔首:“坚决执行省委决定。”他的目光掠过失魂落魄的侯亮平,扫过面如死灰的祁同伟,最后落在窗外那铅灰色的、酝酿着风暴的天空。

合作?他心中冷笑。

这潭浑水,只能由他这把国安利刃,来搅它个天翻地覆!

会议结束,众人起身。袁泽率先迈步离开,墨绿色的军装背影挺拔而冷硬,如同劈开这沉闷会议室的最后一道寒光。

祁同伟几乎是踉跄着跟在高育良身后,警服后背,赫然已被冷汗浸透一大片深色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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