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提笔成画
欢笑过后便是悲凉,这是世间许多事物的定数。
拎着酒坛子的桓三儿一撩帘子进了天井,却看到了给胜。
“你怎么也不去灯会?”桓三儿随口问道,转身往厨房走。
“要尽量避免享受欢乐的欲念啊。”给胜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了长门的教义。
桓三儿已经进了厨房,“行了别跟我扯你们长门那些有的没的,反正你现在还在这儿,我温点儿酒你喝不喝?”
“不喝。”
“不喝刚好,我喝个痛快,来陪我唠嗑啊。”
楼顶,月光均匀地为每一片瓦染上流淌的银辉。
桓三儿自斟自饮,一仰脖就是一杯,沉默不说话。给胜坐在旁边看着他一杯接一杯,觉得不能这样,想说点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桓三儿又是一杯,突然停止给自己倒酒,望了远方一会儿,突然一扬手将方口白瓷杯摔碎在屋瓦上,说了一个字。
“烦。”
给胜偷偷瞄了一眼酒坛子,发现已经半空了,心下一悸,抬头时发现桓三儿正盯着他,醉眼朦胧。
“三…三儿?”给胜试探着开口。
“你会有苦闷吗?”桓三儿开口就是一句。
给胜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长门教义里有相关的内容,但是他不想说。
他贪恋这平凡世俗的生活里某些人和某些事,早就不配被称为一个长门修士了。
“在南淮的时候我四处跑店说书,认识很多人,逢年过节老有人喊我去喝酒。”桓三儿转开头去望着远方,“那时候穷,比现在还穷。有人请怎么能不去呢。”
他自顾自笑了笑,笑里都是自嘲,胡茬没剃干净的脸上透露出几分苍凉。
给胜不知道说什么。他好像在桓三儿面前总是嘴很笨。
不,他本来就嘴笨,他只是不想和别人说话罢了。
“如果不可求便不求吧。渴望欢乐而求不得才会有苦闷。”
给胜没说的是,如果你还是想要去渴求,那就让我们共同经受这种苦难好了。
“宋白,可有线索?”
“等等,他们到底是啥关系?”这不就是换着方式来消磨我吗。
“且你看。”
后来常常有来到小楼的客人问起大堂里悬挂的那幅画,从构图到线条和色彩,都非世间名家风格,却又分明是名家笔力。
楼主李清涟歪头笑一笑,不说话。
那元夕夜过了午夜之后,众人围炉夜话,饮酒作乐。喝罢了炉上温热的米酒手脚才有了暖意,饮尽了烈得割喉咙的碎烧刀心里往事开始翻滚情感开始奔涌。
澜州的酒喝不醉澜州的人,异乡讨生活的人情感要宣泄还差一杯异乡的酒。
她搬出私藏的落花春时面已潮红,跌跌撞撞走到窗边,伸向窗销的手已经颤抖。
“咔哒”一声启开窗销,寒风撞开雕花木窗,夹卷着的雪花落在李清涟肩头发上。她眼眸逐渐清明起来,掬了一捧雪花搁进酒壶。
澄澈的酒液注入白瓷壶,雪花冰沁之下竟然激出浅淡的落花香气,像是辗转而来的似有若无的春意。
众人且谈,容她独坐自斟。一壶饮尽,她迷离眼眸里竟逐渐现出清明的意思来了。
“备纸笔。”声音泠然竟似是对待生人。
风墨便为她展了纸研了墨。
李清涟一支湖笔下笔如飞,又换细笔缓缓勾勒。众人皆屏息静候。
顷刻画成,满纸的墨意淋漓。众人都围到桌前探头,竟是一时无话。
大块的墨色渲染出苍茫夜色,点点留白竟是大雪苍苍之景。小楼静立,窗格里漏出灯火,简单墨色与宣纸底色黑白两色间竟让人觉得楼中灯火有暖意。门口的雪地被灯火映得格外剔透,竟也正如实景。
“是此情此景了。”李清涟掷笔,端详着画面笑起来,双颊晕红。
转身一个趔趄,她准确倒在风墨肩上,还带着酒气的呼吸绵长而有规律。
第二天李清涟醒来,竟是无法还原出醉后所画的雪夜小楼。
“可遇而不可求。”她如是说,将画送去装裱之后挂在了大堂里。
风墨听说在东陆,元夕午夜时,皇帝会在太清阁上祭祀星空。
她曾经想象过那副画面,高楼之上华服的帝王虔诚地将手举过头顶,专注地望着头顶星空璀璨,四下寂静无言。
即使少年时长在东陆,但是羽人对星空和月夜总是有着无尽的难言的依恋与敬畏之情。
有的时候她半夜一个人坐在小楼的楼顶望着星空也会有这样的念头:去天启城看看吧?但她最后还是笑了笑垂下眸去,擦拭自己的白色长弓。
这是她从鹤雪叛逃之后在东陆度过的第一个元夕,年少时在夏阳城的那几年她都是和李清涟一起去犄角旮旯的小酒馆和无法归家的行旅者一起度过的。今年不一样,小楼是个让她有归属感的地方。
一夜欢闹之后,众人都已各自睡下,风墨也难免有些疲惫,饮了一夜的酒头脑有些昏沉。但她还是回房间取了那白色的长弓准备上楼顶,她相信自己身为鹤雪的眼力与敏锐的感觉。
新的一年,也还是想要守护身边的他们啊。
然而,风墨爬上楼顶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天马上就要亮了。
小心翼翼地站在积雪的楼顶,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环视了一周。
一夜雪后,天地之间一片茫茫,清韵镇上悄无声息,所有的生灵都沉睡在一片洁白之下,等待着苏生。
风墨想,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新的一年重新诞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