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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刘赢者,流萤也

“德智!住口!为人师表,竟如此按捺不住,成何体统!”说完,祁忻狠狠地搓着胡须,竟也闭口不言了。布德智受到训斥,自然不再言语,龙萧自知出言不合时宜,也沉寂了下来,房间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刘嬴对龙萧的话倒是听得不得要领,可被布德智和祁忻的突然爆发却着实吓了一大跳,也是愣了好一会儿。

刘赢稍稍缓过神来,眼见房间里的尴尬气氛,踌躇了一下,还是怯怯地问道:“兄的思想高深莫测,弟实不能解,然有一点却是必然谬误无疑了。如今军阀混战,生灵涂炭,百姓苦不堪言,如若再引狼入室,放任列强相侵,黎民欲苟活而不可了啊!”

“哼,苦不堪言?真正苦不堪言的日子,尊贵的小王大人又何曾体验过呢?”少年淡淡地反问,颇带不屑之意。

刘嬴一时语塞,不能作答。

“好了。老夫果然是老迈了,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你们先下去吧。”祁忻依旧锁着眉,无力地挥挥手。

“学生不敢。”龙萧躬身答道。

“学生告退。”二人一并作辑,就欲退出。

突然,祁忻又道:“刘嬴啊,你且留下,我有话与你说。

二人俱是怔了一下,然后一个驻足,一个退了出去。

待龙萧退了出去,刘嬴这才又向前迈了一步,恭敬的立着。

“呵,不必拘谨,老夫可是受人之命,前来巴结你了。哈哈……”祁忻仿佛又瞬间恢复了他开始时的悠闲戏谑之态,可刘嬴却是被唬的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连连道:“校长折杀学生了,从何说起,从何说起啊?”

“哈哈,你不要惊慌,不要惊慌。”祁忻连连摆手道。

刘嬴面色越加恭敬,心里却道:“我哪有惊慌?我不过是好奇而已。”

“老夫孤陋寡闻,但也知晓就宛如苗人有生苗熟苗之分,自是明白九黎人汉姓的道理了。但据我所知,九黎寨乃逾千万苗瑶壮等民族之精神中枢,自是一直保持着自身的传统,不曾有汉姓之说。我观你姓名,又不似音译之名。可是你自己取的?”祁忻微笑着道。

“校长大人果真是明察秋毫之末,不错,名字是我背着阿爸取的。”刘嬴答道。

“哦?那可有什么讲究呢?”祁忻依旧微微地笑着。

刘嬴一直把自己的名字视作自己颇为出色的作品,谈到此处不禁隐隐骄傲起来,便昂首挺胸道:“中华大地,种族繁多,却唯有汉族长盛少衰,而汉族之名则起于刘姓之大汉王朝,一则学生认为大汉王朝承前启后,奠定汉人世代昌盛之基础,功不可没。二则学生见汉朝之后,刘姓弟子或建国立业,雄踞一方,或位列王侯,荫泽后世,或一代大家,开山藏典者,层出不穷,学生对其坚韧不懈之精神,颇为赞许,故取其姓。”

“哦?哈哈,”祁忻拂了一把胡须,笑地前仰后合,道:“就如同刘湘,刘成勋,刘存厚,刘文辉之流吧,这些人在我川蜀之地确实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啊!可中华刘姓并非高人一等,其名人众多,不过是仗着汉朝四百年的剥削,比其他种姓的人多养了几倍的崽子罢了,就好比是两帮地痞无赖在街头打架,当然是人多势众的那方更容易赢了。就如同我川蜀之大邑刘氏,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互相攀附,最终才得以鸡犬升天而已,哈哈哈哈……”

见祁忻将自己苦心筛选的姓氏批判的如此一文不值,刘嬴不禁感到十分尴尬,原本的骄傲自豪劲也一并九霄云外去了。又兼提及大邑刘氏,反而显得刘嬴有种攀附权贵的虚荣鄙陋心态,这着实令刘嬴好不痛快,但碍于师生辈分,又不便反驳,如此一来,心中更是纠结了。

说到此处,又不得不简单地提一提大邑刘氏为何方神圣也。大邑刘氏,伴随着刘湘、刘文辉两大军阀叔侄的崛起,其刘姓一族皆是弹冠相庆,迅速飞黄腾达。刘湘更是逐渐在军阀混战中独占鳌头,势力大盛,乃至终于借着四川自治之名,排挤掉了较为开明的同盟会元老四川督军熊克武,肆无忌惮地实施武装割据之事,成了名副其实的“四川王”。

而他们更是任人唯亲,四川大邑刘氏自然而然便成了天府之国最为显赫的家族。当然,大邑刘氏能够在乱世之中迅速崛起,自然有其过人之处,刘氏子弟也确实不乏文武兼备品质高尚之人。但毕竟其身系军阀,混战之中,盘剥手段自是甚于常人,又兼家族之中出了一个臭名昭着的恶霸地主刘文彩,由是刘氏家族在四川人民心中的口碑并不很好。

“哈哈,开玩笑,开玩笑的,你继续说,继续说嘛,为何取名‘嬴’字啊?”将刘嬴面上的尴尬看在眼里,祁忻赶忙又笑着打趣道。

刘嬴心中犯难,料想这“嬴”字定也是难入他的法眼,再被讥讽挖苦一番怕也是在所难免的了。

但是校长询问又不好回避,踌躇了片刻只得又硬着头皮道:“其实这‘嬴’字也是姓氏,乃是始皇帝嬴政的‘嬴’,学生以为嬴政一统六国,从此华夏族方才形成了统一的历史传统,中华各族便再也无力与其抗衡了,其对汉族历史的贡献亦是前无古人的,只是因为他暴虐成性,争议颇多,才把‘嬴’字放在了第二位。”

“哦?哈哈哈哈……”果不其然,刘嬴方才战战兢兢地说完,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来观察祁忻的脸色,他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却是已然传到了耳中,“学艺不精,学艺不精,秦者,虎狼之国也,极有可能是西北犬戎的一支,定然有别于华夏一族。况且,你身为九黎人,却是如此崇拜汉族,却不知,在我中华大地,九黎人实乃历史最为悠久之土着民族,九黎之君蚩尤,就是九黎人的杰出先祖啊。涿鹿之役,九黎人日渐衰微,但单单以成败论英雄,也未免有失偏颇吧?”

刘嬴眉头紧锁,额心冒汗,心里嘀咕道:“你乱七八糟地胡说些什么啊?我岂是数典忘祖之辈吗?我哪里想到了这么多?随便取了个名字而已,哪里有那么多的讲究?果真还是个老学究!”虽是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只得连连称是。

“这‘刘嬴’二字,你解得不好,解得不好。老夫近来重读《周易》,对测名之术也是略知皮毛,不妨替你解一下吧。”祁忻说完,捏住五指,像模像样地掐了起来。

刘嬴心中一凌,不知是福是祸。

“刘嬴,刘嬴,哦,刘嬴者,流萤也。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清高不实五谷,孤傲不住窠臼,因风而起,随风而逝,漂泊不定,苦无居所。又往往与荒郊野外处,携一盏微弱烛光,势单力薄,又终于难免被黑暗所吞噬,颠沛终生而一事无成。不祥,不祥啊!”祁忻咂吧着嘴,不住地摇头。

而此时,不光是刘嬴,就连一旁的布德智,也是一脸的黑线。

“什么狗屁周易测名大法啊,分明就是谐音曲解嘛,鬼才信你呢!你以为我是被骗大的么?小王爷我是骗人长大的!切!”在内心狠狠地鄙视了一番,刘嬴面上却也只是尴尬一笑,不置可否。

“哈哈,玩笑话,玩笑话,不必当真,不必当真的。哈哈……,咱们谈正事吧,谈正事。”祁忻笑着道。

“正事?什么正事?”刘嬴心下疑惑。

“你也或许知道,虽然现在我们清泉镇,名义上虽是处于四川省政府的管辖下,但因为历史上长期处于你们九黎寨的势力范围。所以现实中政府为了缓和黎汉矛盾,对我们并不多加管理指使。实质上,我们清泉镇乃是黎与汉的缓冲区域,多年来能够免于军阀混战之涂炭,多赖于此。所以三民镇长,一直极力维系镇里与九黎寨的友好关系,事实上,三民与九黎王年轻时曾是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呢。”

祁忻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刘嬴,才又道:“你既是九黎王的独子,所以三民希望我能对你略加照顾,把名额给你。”

刘嬴听他如此说,心里一愣,既是有着些许欣慰,又有着淡淡莫名的屈辱之感。此番他犯罪逃逸,也不知道九黎寨中因此闹成了什么模样,如若这清泉镇也不宜久留的话,留学日本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屈辱的却是自己凭借关系取得这个名额,多少有些不甚光彩,况且,在刘嬴心中,自己可未必比对手差呢。但是,既然校长都决定了,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

“唉,恭敬不如从命吧。”刘嬴在心里低叹了一声,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我当时立马回绝了他,并且决定在选拔评比时对你适当减分。”祁忻淡淡地道,随之轻啜了口茶,仿佛并没有提过什么要紧的事一样。

刘嬴脑子却是“嗡”地一响,减分?开什么玩笑?高手过招,本身就是势均力敌,还减分?我冤枉啊!

“老夫平日最恨,最恨,最恨那个什么了,你懂的啊,拼爹嘛,谁拼得过你啊?你爹是大王撒。哈哈哈哈…”

“校长大人!”刘嬴再也抑制不住,突然插嘴道,“恕我冒昧,我并不知晓这件事,也不曾拜托镇长大人美言。”

“哦,这个我知道。”祁忻淡淡地道,“若是你的意思,我根本不会给你一丝机会。我即如此说来,想必你也是知道意思的。实不相瞒,你今天的表现差强人意而已,比龙萧是不如的。你去吧。”

“呃,是。”刘嬴咬了咬牙,“我真的比不上龙萧么?”刘嬴攥紧了拳头,却终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缓缓退了出来。

房间里瞬间又空荡了起来。祁忻操起桌上的一本线装古书,重又细细品读起来。布德智看了看,对着他欲言又止,踌躇了好一会儿,终究没有言语,拱了拱手,打算告退。

“德智啊。”可就在这时,祁忻突然开口淡淡地叫道。

“是,校长大人,卑职在。”布德智赶紧答道,于他看来,祁忻定然是有话对他说了。

“嗯,德智啊,想来,老夫也是循着救国之路,行了大半辈子了,这一生也是追随了不少赤心烈胆之人,但终究是一事无成啊。同行之人,有凭着救国而封疆裂土的,也有因此而杀头的,还有像我这样,湮没无闻了的,彼此境遇殊同,国事却终究是一塌糊涂。难道我们都是错了吗?行将入木之人了,我对此竟是越发怀疑了。富国强兵而已,老生常谈啊。或许真正实现所有人的平等,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壮举啊!如此,所有的棘手之事,不都迎刃而解了么?”祁忻抬起头来,望着布德智。

“呃,这不就是国父所言之三民主义吗?”布德智答道。

祁忻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云泥之别啊。先不论这点了,单单文明社会绵延数千年,卑尊贵贱意识根深蒂固,岂能说剔除就剔除呢?有时,我想,如果人们了无差别,是否就实现全民平等了呢?若为此而消灭破坏一切,是否是值得的呢?为此而牺牲一代甚至几代人的幸福,权益,又是否值得呢?”

布德智内心狠狠地颤抖了一下,这才明白,原来祁忻的内心竟是如此迷惘而絮乱的。“校长大人,您不是赞同龙萧的观点吧?”

“哦?呵呵,龙萧未必想到这些呢,他适才所言,只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一时的愤世嫉俗之语吧了。但是德智啊,你对方才我说的,又怎么看呢?”祁忻问道。

“呃,这个,卑职以为,校长大人可能是多虑了。”布德智道。

“哦?是吗?”祁忻问道,示意布德智继续说下去。

“真正的平等不会到来。很多人穷尽一生,希望创造平等社会,更有甚者如洪秀全,主张强制平均,以为这样大家就不用去羡慕别人,因此社会便不会存在矛盾,国家便会长治久安。殊不知,人总是有贫有富的,或富于天赋,穷于天赋,或富于感情,穷于感情,等等。人性难改,天国实乃是九霄云外之世界。”布德智如是说道。

“哦?呵呵,这谁又知道呢?”祁忻笑着道。

“呵呵,校长大人所言极是,不过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当前紧要之事啊,独立自主,统一安定,才是当务之急啊。”布德智也是微微一笑。

“哈哈哈,你我既不是大总统,也非政务总理,竟也如此操劳,可笑,可笑!哈哈哈……”祁忻拂着胡须,自嘲道。

布德智会意,也是哈哈大笑。

不经意间,布德智瞥了一眼祁忻书桌上的古籍,道:“校长大人果真在研究《周易》吗?”

“嗯,很多新派人物都把《周易》批判为封建迷信的代表,说其是几千年糟粕的集大成者。呵呵。一群浅薄鄙陋之人而已。”祁忻用手摩擦着那本书,如此感慨。

“呃,对传统文化全盘否定却是过火了。”布德智应和道。

“远不止这个啊,”祁忻又道,“《周易》乃是算卦之书,古人以占卜上通神明,下系鬼物,其法神秘莫测。今虽将其归为迷信,然此实有学理之研究。因其精深,非大贤巨儒不能够得其精要,故孔子乃有韦编三绝之感慨。当今社会,每每有自诩半仙者,为人指路,实属一般浅学下流,所究无术,信口雌黄以骗人钱财。套其口吻,揣人心性,少有据学理之论断也。故有毫厘千里之差。精研习者言必有中,吉凶祸福判应分明。又如九黎人巫师作法之灵异,我平生所见亦不可谓不多。巫法与科学或许本是并驾齐驱两大术,谁人规定两者必定相互冲突呢?想当然而已。”

“呃,或许是吧。”布德智本意是不以为然的,可终究还是没有反驳,祁忻毕竟是年纪大了嘛,顽固一点,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哦,你是不以为然吧?”祁忻微笑着道。

布德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呵,那好,既是如此,我便替你也算一卦,定然叫你心悦诚服!嗯,就从你的名字算起吧。”祁忻说完竟是低头,皱眉,拂须,一副沉思的模样。

又是这一招!想到方才刘嬴的凄惨遭遇,布德智心里也是不由得一紧,不知祁忻又会如何调侃自己。其实,布德智之名亦是自己所改,取“桃李天下,广布德智”之意。

“布德智,布德智,呃,不妙,不妙。”祁忻咂咂嘴,摇头道。布德智虽也有心里准备,却仍是不由一颤。

“布德智者,不得志也。主怀才不遇,一生坎坷啊!准乎?”祁忻继续道。

布德智瞬间即是满脸的黑线,“准乎?我若是说不准,岂不是有小人得志之嫌?若言准,终身坎坷啊,这也太狠了点吧!”心里这样想着,布德智嘴里却也只能“呵呵”傻笑而已。

“呃,名字既是不吉,那改作布智德可就好了。呵呵。”布德智自嘲道。

“不妥,不妥,”祁忻依旧是摇着头,道,“布智德,不值得啊!哈哈哈哈……”

“呃,呵呵……”布德智傻笑着,面上好不尴尬。

房间之外,浓烈的夏意依旧肆意地蔓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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