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祭奠之日
衡璃一夜未睡。
光是注视着这一张清隽的容貌,她竟然也可以做到一夜不睡觉。
早上她保持着支颐瞧着他的姿势,直到送饭的宫女推门进来。
当然,这宫女进来,势必就会看见屠岸琨——势必会惊吓,势必……也会被衡璃给扣下来。
她可就是等着宫女来。
她灵巧转身,点了她穴道,然后一手刀将她拍晕过去,然后动作迅速地套上了宫女的衣服。她花零心思将额头上的印记遮住,然后望了一眼那里安详躺着的屠岸琨,心里有一点定定的感觉。她不自觉地想到昨晚言商的那句话,她很快就可以到玄国了,或许她就是为这句话莫名安定的吧?
这晓明媚,金乌冉冉升起,照耀一方地。衡璃抬了头去看,可见巍峨宫室鳞次栉比,东方的碧瓦飞甍似剪影,映在朝霞之间,油然而生了对王权的敬畏之福
门外诸多高手可以带她出去,但是因为最近他们的人不少被调去执行别的任务了,导致把守的禁军现在几乎都是大王的人,他们也难以明目张胆地行事。
衡璃就很疑惑:“你们就没有什么,什么腰牌之类的可以用来出宫?”
高手叹息道:“公主不知道,大王一向管控公子一言一行,公子是不可随意出宫的。”他顿了顿,却忽然望向衡璃,犹豫片刻后,还是了出来:“如若公子可以随意出宫的话,当时······当时公子是想亲自去宁国抢亲的。”
衡璃愣了一愣。
“屠岸琨他,他这么想跟我成亲???”衡璃最不解的就是这一点,她实在不能明白她有什么好的,让这个公子差不多都魂牵梦绕了。
高手幽深地望了一眼衡璃,语气低沉,却很哀戚,他:“公主失忆了,一定不记得曾经在国宴上退了公子的婚了吧?”
衡璃讷讷:“唔,我听他提起,但我的确不知道是怎么个前因后果。”
对方目光忽然投向了长碧云,太息道:“公子这桩婚事是王后定下的。诸国传统相似,都是王后怀孕时即为腹中孩儿定下婚盟,模糊到哪一国,精确到哪个人都是有的。譬如,昭国的先王后便曾为世子叶谪订立了与怀池姐的婚约——”
提及叶谪,衡璃目光一暗,默不作声。
对方:“公主与公子便是这样的,王后娘娘曾经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怀孕,当年大王继位时邀请了祁远侯为宾客,当时酒宴之上,觥筹交错,两国便定下这般婚盟,是如若各自王后诞下子女,便结为夫妇。”
衡璃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又觉得莫名其妙,问出来:“这父母之命,两人也不认识,哪有感情?屠岸琨的样子,倒更像在意我这层身份罢了!”
对方略微一叹,:“公主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今年宁国国宴之上,大王破荒派遣了公子出使,是公子也应该趁此机会见一见他未婚妻子。公子难得获准出宫,南下宁国,在途中听闻许多关于公主的风言风语,其实并不很乐意这婚事的,但是在宫中,宴会之前,公子似乎······在别处遇见了公主。公主似乎,还帮了公子一个忙?”
衡璃挠挠头,:“什么?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们的,我也没有印象······”
对方满眼失望,续道:“公主与公子之间的事情,属下也仅仅略有耳闻,公子不曾细,但是好像是十分美好的回忆,并且自那件事后,公子千方百计打听得,那鄢阳二霸之一就是公主您了。短短数日,属下眼见公子是情根深种,却不想国宴上,公子因为身体突然抱恙只得请假修养,公主殿下却,在那时看见了叶世子······便也······强硬退婚了。”
“什么!”衡璃大吃一惊,:“我因为叶谪便退婚了!?”
对方艰难地点点头,目光里五味杂陈。
衡璃自己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这都是让叶谪那厮美色诱惑了啊!
而且,没想到衡璃公主是一个见色忘友的人!
不过,她不是就行了。
慢慢吐出一口浊气,衡璃定了定神开口:“那,都是我的错好了······现在好像也不早了,可以出发了么?”
对方点零头,又看了看时辰,:“辰时初刻大王的仪仗出宫,估计一个多时辰才能到王陵,公主既然要早点去的话,现在就出发吧。”
衡璃料到自己出宫是很不容易的,然而果真极其不易,她得被这位高手连带着翻墙。
翻墙乃是一门技术活,衡璃反正累得气喘吁吁。
东方朝霞瑰丽,她瞧了一眼,心想今日也是言商的大计,愿他成功。
······
清早,叶谪整装待发。
他的手里摩挲着一枚黑色的玩意儿,在烛灯掩映之下,这玩意儿闪耀了一丝光彩。
他别无想法,只觉得,屠岸琨是个聪明人。
隐暗处有淡漠人影,沉声抱拳,:“禀世子,辰时初刻齐王离宫,预计未时归来。”
叶谪唇畔绽开一点笑意,淡淡的,却又稠艳像桃花盛开。
“未时,他回不来了吧。”
······
衡璃总算在这诸多高手的护佑下顺利出了宫,也辗转走了好久,总算到了王陵,其时已大亮,冬日暖阳也似夏秋之季,加之赶路急,衡璃觉得简直热得快要当场去世。
远远望着王陵森立,衡璃整顿衣冠,心知这是肃穆之地,应当敬畏簇埋葬的亡魂先人。
今日王陵周围戒严,幸好王陵依山傍水,高手还可以带她抄路。辛辛苦苦爬山抄路进去后,兜兜转转。
远远一望,那里似乎有一片洁白,衡璃想看仔细一点,却实实在在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什么。她猜想,那是花。
想起了宫女所的话来,齐王在王后的陵前栽种了一片洁白的绫雪花,她心中了然,大概就是绫雪了。
这宛如汪洋的一大片花海,在日光下焕然如仙境,风拂过花面,宛如在花海里掀起白色浪潮。
但,衡璃微微驻足,看了一会儿。
如果北方下雪,那雪,应该就是绫雪的样子了吧?
这么的洁白傲然,这么的纯净如初。绫雪在风里翩然舞动,仿佛仙袂飘飘。
她慢慢地走近了一点,不知道是被这巧洁白的花所震撼,还是对墓葬里那位已死十几年的王后敬畏,她神情忽然严肃起来,慢慢的,每一步都像是极其正经的礼节,她慢慢地走过墓前特意修筑的一条径,穿身花海里,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低头看了看身侧这一株长至膝盖的绫雪。
绫雪花只有掌心大,花瓣层层叠叠,花蕊深藏在花瓣里。洁白到近乎透明,衡璃甚至疑心,这花若是捧在手里,会否也像雪一样融化了呢?
她没有再想下去,端正而肃穆地继续走近,在陵墓前,碑文上刻着历经风雨依然清晰的墓志铭。
衡璃接过了身后高手带着用来祭奠的物品,为王后清扫了陵前遍生的野草杂花,又将久经风雨的墓碑擦拭一番。
此时,背后高手忽然惊道:“大王到了!”
······
驻扎在即墨辖下郡县的三万大军一早便点卯行军。
叶谪站在了城楼上,身边横七竖八躺着齐王的禁军士兵,几名黑衣人陪同他迎风而立,城楼上风大,吹得他衣袖翩翩,发丝凌乱。
他一双眼看着远去在街道上的齐王仪仗,甚至看见在那顶华贵冠盖下斜斜倚靠的齐王,他不经意地道:“齐王,他的心到底在不在已故王后身上呢?”
一名属下不知道世子到底在不在问他,犹豫片刻后,还是斗胆开口:“回世子,属下认为······不在了。”
“哦?”叶谪挑眉,似乎很有兴趣,:“你看,为什么?”
属下道:“如若齐王还念着已故王后,断然不会在此后另寻新欢,更不会苛待齐国公子屠岸琨了。”
叶谪目断那齐国秀丽山河,远山苍翠,碧云舒卷,这一日,是难得的好气,他沉吟了半,忽然道:“但是,屠岸琨是他最后一个孩子吧?王后故去之后,他却再没有生育子嗣了。”
龙辇上支着额头昏昏入睡的那位国君,不知道在这一路上,又会想些什么。
叶谪负手而立,迎面来的烈风丝毫没有退让的态势。他也不惧,依然在城楼上俯瞰着齐国王城里的盛世繁华。
他一向算得很准。
齐王仪仗方出东门,便接到了军中传讯,大军离即墨还有十里。他们打算攻的是西门,西门防守薄弱。南门将领是屠岸琨的人。北门和东门么······
叶谪淡淡笑了,屠岸琨不知道几时会醒。
王城里的兵力他摸得也差不多清楚了,除了禁军还有一万人,其他的不值一提。
这些年屠岸琨虽然在齐王面前依然表现得懦弱无用低三下四,背地里却早已经结党营私,拥有自己的势力。兵符都在他手,何况是······
只不过他将所有势力抽离王宫,才让囚龙看起来如此孱弱不堪。他应该早点知道的——囚龙既然设总部在宫中,宫外势必设立了分部,而那分部,恰恰是屠岸琨真实的势力所在吧?
叶谪握紧了手里的兵符,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记得记录中写过各个职位的高手的工作场所和抽调记录,今日应该调走了十四位六花高手和六位四花高手去执行任务了,却只记录了十四位六花高手的行踪,是去了禁军里策反之类。
还有六位却不知在哪里。
宫中潜伏的高手不算太多,他的势力在宫中最是薄弱,照理,他至少应该留下一两个保护自己,这会子怎么全都调出去了呢?
目光依然悠远,忽见远处青青山,云雾遮掩其间,叶谪便蓦然想起,衡璃今早出门替代屠岸琨祭奠的事情。
他恐怕将剩下的六位高手都拨去保护衡璃了?
莫名其妙的。
一名陪同他主子站在风口吹风的一名属下实在是觉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自家世子那里就飘出来一股子酸味。
他犹疑着,同身旁一个伙伴递了个眼色,眼神曰:世子身上酸酸的!
伙伴眼神曰:我也闻到了!
他低声跟伙伴窃窃私语:“世子是不是,好多没洗澡了?”
伙伴低声回他:“大概是的······哎,潜伏不易!”
叶谪:“······”
······
景华苑里,锦被绣衾,安静地躺着一位白衣少年,白衣上血渍干涸,没有来得及换。
他这样孤独地躺着,睫毛似乎微微翕动着,白皙如雪的容颜上,淡淡地,似乎残余了泪痕。这场虚无的梦境啊,究竟何时才能到头?他明明知道这是梦,可是他走不出来,胸口,腹中,血液,骨髓,似乎他的全身都在痛着,像被烈火灼烧。他只能在这虚无的环境里听见他母亲的声音,悠悠的传来,是在唤他的名字么?
他想看一看母亲的容貌,想抱一抱母亲,甚至他在想,母亲年老,或许抱不动他了,但是他已长大,他可以抱母亲。
断断续续的呼唤声在那个虚无的幻境里若有若无,他耳畔似乎掺杂了许许多多别的声音,他不想听,一句也不想听了。
“你,扫把星!”
“孽障!孽障!父王都你是孽障!”
“呜呜呜,你还我母后!”
“你不配活着!你不配!你害死了母后!”
“都是你害死的!”
他想大声呼喊,想“不是我,不是我!”可是嗓子像被什么堵塞了,一句话也不出来。他眼巴巴望着他们可以穿新衣服,可以出去自由自在地放风筝,晒太阳,可以在下着鹅毛大雪的时候,出去堆雪人,打雪仗······
他也想堆雪人,他想打雪仗。
他想有一可以不用躲在幽暗的静远殿里,呆呆望着一摞一摞比他自己都高的书本发呆。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