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绫雪花
衡璃同身后六名高手迅速躲到了林中,悄悄地注视着外面情形。
摇椅晃的龙辇停了下来,里面半睡半醒般的人似乎终于醒觉,淡淡抬头,不知道在何处看了一眼,然后声音淡淡传来:“来人——”
立马有几个机警内官殷勤地扶他下了辇。
齐王身形瘦削,衡璃想,大概是遗传的了,不然怎么屠岸琨也这么瘦?
对方在礼官指引之下依次作礼,祭祀了牲畜花团,各个陪同的奴仆亦同齐王一道拜了几拜。
衡璃瞧着无趣,想,祭奠就这么祭奠么?连墓前也不扫一扫?连墓碑也不擦一擦?
她憋着嘴,觉得这哪里算什么祭奠。
但是,齐王在这么一套无趣的礼节下来以后,并没有急着就要摆驾回宫,而是招呼来一个内官,语气威严冰冷,:“将那几个带上来。”
衡璃睁大双眼想知道带上来什么。
周围高手皆屏气凝神不敢妄动,紧张到汗流浃背,唯独她还能好奇地看着齐王有些什么动作。
内官得令,哈着腰退后,衡璃目光跟上那内官,只见他迅速跑到队伍后边,依稀听见了几声呼喊。
林木幽深,衡璃望不见他跑去哪里了,但尽力望了半后,视野里蓦然出现了一队精壮侍卫,每一个侍卫都押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女子。衡璃定睛一看,差点惊讶出声——那些女子,都是些极其年轻的面容啊!
她一眼看去,那些女子面容很美,披散着乌黑的头发,嘴里塞着布团,皆身着素净白衣,赤裸双足。
她们像生无可恋一样,又更像是行尸走肉罢了,任人摆布。
侍卫们押着她们到了齐王跟前,领头那个内官回话道:“大王,带上来了。”
齐王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依然点在了王后陵墓的墓碑上。又或许,他低着头时,是在看墓碑旁新生的一株绫雪。
衡璃歪着头,继续看下去。
押队的侍卫将女子口中的布团取出,衡璃本以为她们定然要话的,但是她们目光空洞,似乎无话可,又似乎,根本不了话了。
衡璃忽然感到一阵可怖,背后发凉,让她不得不紧紧抱住了双臂,团起来。
这动作惊动了林木的树枝,一声长唳,栖在树上的一只黑头蜡蓦地飞起。
诸高手和衡璃都吓了一跳,高手们因为衡璃这动作或许导致被发现,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衡璃是因为这树林子里不知道怎么栖息了一只丑鸟儿,突然惊起,还真将她吓到了。
她目光短暂地瞟了一下空中孤独飞行的那只鸟,在茂密林中惊飞长唳,声声凄切,久久盘旋在这荒凉陵寝里,不肯离去。
陵前齐王要做的事情并没有因为这声长唳而暂停,衡璃望着那边,侍卫们解开了这六名女子的绳子,衡璃疑惑想,到底要做什么?
即便是取出了布团,解开了绳子,她们依然毫无生气,若非还能站立,微微地移动些许,与死人无异。
齐王锦服在这淡薄日光下熠熠发光,一大片纯白的绫雪花里,他似乎与这纯净洁白格格不入。
但是他硬闯进了这片洁白花海里,挺立身影宛如磐石,坚定不移。
连衡璃都可以听见他在这默立中下的命令:“杀。”
杀。
多么简短的一个字。
衡璃瞳孔骤缩,几乎是下意识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来,那些侍卫拔刀,一刀下去,周遭绫雪花被染成殷红。
点点殷红宛如杜鹃啼血,在洁白花海里逐渐蔓延开去。
衡璃捂着嘴,看着那些年轻女子颈边鲜血将花海尽染——而她们,还那么年轻!
她不想相信,不敢相信,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有一个女子突然挣扎,衡璃盯着她,她在喊“大王,大王,饶了我吧!臣妾还年轻,臣妾才十六岁!”
她手边那侍卫刚要扬刀,却被齐王示意停下。
齐王踏过被血污染红的径,俯视这已经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姑娘,声音听不出悲喜:“你,还年轻?”
那姑娘惊惶之下,不敢乱动,坐在地上,抽泣起来,哽咽回答:“大王,臣妾,臣妾才十六岁!臣妾不想死!”
齐王竟然突兀伸手朝着她,姑娘犹豫了一下,拉着齐王的手站了起来,衡璃看到这里,忽然皱眉。直觉告诉她,这齐王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放过这个姑娘······
“嗯——确实年轻,年轻就是好啊——年轻,长得便好看——”齐王的手缓缓抚上姑娘脸颊。
衡璃一瞬不瞬注视着远处那两个人,原来那个姑娘是齐王的妃子。
但是很快,她的心又一紧:齐王的手滑下脸颊后,滑到了她的脖颈处。
衡璃断定,他下手很重,那个可怜的姑娘被齐王掐住拎了起来,双脚离地,还在奋力挣扎,可是已经不出话来了。
衡璃产生了想要救她的念头。
她低声询问周边高手:“齐王身边的人身手如何?”
一名高手很讶异她这样问,:“今日所带的人,看上去身手一般,侍卫数量也不是很多。”
衡璃立马又问:“如果我们都出去,能打过么?”
高手震惊。
那霎时间,衡璃已经抽出了高手腰间挂着的剑,如一道闪电般刹出林郑
半晌以后,重归平静。
衡璃捂着左肩,冷冷望着地上横躺着的诸多侍卫,还有被两名高手挟住的齐王,安抚似的回头拍了拍惊魂未定的姑娘的肩膀,笑了笑,:“没事了。”
她心想,这六位高手不愧是四花高手,一人能敌数人,这样快便取得了胜利。
自己虽然挂了两道彩,但好歹是救下了这个姑娘。
其他人战战兢兢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领头那个内官显然双腿都在发抖。
齐王在高手押解下,却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你们以为,你们——赢了?”
衡璃将利剑横在了齐王颈边,沉声如珠玉:“我从来没有我赢了,因为我不是在与你较量,而是势在必得。”
齐王阴鸷眼神扫过在场众人,衡璃无端觉得事情好像不太简单。
这时候,突兀一声大喝,衡璃猛一回头,只听见轻微一声“啊”之后,方才还活生生的那个姑娘已经被一柄大刀砍下了头颅,身首异处!
衡璃心狠狠一颤,望见这杀死姑娘的乃是一名彪形大汉,正是与衡璃同行的一名高手!
齐王笑了起来,愈笑愈放肆:“衡璃公主,你未免太真了罢!哈哈哈哈哈哈,她——”齐王目光望着地上躺着的那个惨死的姑娘,面目逐渐狰狞:“她是要呈上的祭品,是要给王后陪葬的!她一定要死,一定!”
话音未落,挟持齐王的两名高手也松开手,纷纷拔剑,逼近衡璃。
衡璃这才明白,这六名高手其实都是齐王的卧底!
她握紧剑,忽然之间,竟然这么孤立无援了。
包围圈愈来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衡璃率先出剑。
她的剑在于狠,一剑封喉毫不马虎,她的快剑闪过,已经刺中一名高手心口。
然后迅速的,那些高手一齐出剑,剑光霍霍之下,衡璃挽出剑花尽力抵挡着,然而此时才觉得何等力不从心。
那些高手何等健壮,力气如何大,五柄剑齐齐砍下······
锵的一声响,随即听见剑没入血肉的声音,衡璃惊了一下,意识到不是自己负伤之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而后重见光明,她猛一发力,往后一退,逃出包围圈。
这时候,突然飞身过来二人,将自己护在身后,一个还同她:“公主,属下奉公子之命保护公主!”
另一个好像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不屑地“嘁”了一声。
场上蓦然出现了十六名黑衣高手,衡璃愣怔片刻,她看见那些高手杀人不过是剑光闪过罢了,转眼间,已然平息。后边站着早已经吓傻聊宫女内官,不敢上前一步,几名高手过去押住了他们,不知道要带去哪里。一时之间,只剩下齐王一个人了。
齐王眼中狠厉不减,倒是愈加猖獗似的,仰大笑,:“屠岸琨竟然想在他母亲的陵墓前杀了他父亲?好个孽子,好一个孽子啊!”
他猛然转向那边森然矗立的墓碑,发了疯似的,恶狠狠道:“你看见了没?你看见了?这便是你生的好儿子,这便是你用性命换来的好儿子啊&死母亲,弑父杀兄,篡位夺权!”
衡璃望着这已经失去往日威严模样的君王,淡淡地别过脸去。
他已经发疯了,但是他还在不断喃喃:“你们输了,你们都输了,寡饶大军就在范水驻扎,他们······他们就要来了······告诉屠岸琨,他永远得不到这个王位!”
衡璃走到齐王面前,与他对视,轻声:“屠岸琨真的是要这个王位么?”
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屠岸琨所想的,会是这个冰冷的王位么?
“我是个外人,其实你们齐王室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也就是听宫女过一些,但是,即便这么浅薄,我也知道,在这个故事里,错的从来不是屠岸琨,而是大王您啊——”
齐王似乎愣住。
晓来寒风,吹皱了花海宁静。
一片如血嫣然的绫雪中间,衡璃衣袂翩翩,随风鼓动。
她目光转向了那座冰冷的墓碑。
“屠岸琨生来有什么错?他生来便没有母亲,从未得到母亲的疼爱。我从不相信一个初生的婴儿有什么罪过,——他能有什么罪过?害死他娘亲的是他么?就为帘年你们许下的一个无法核验的愿,你们就将所有罪过推在了一个初生婴儿身上,不觉得羞愧么?”
齐王的神色渐渐堕入冰冷,原本精神矍铄的眼睛里忽然间失去了光彩。
他仿佛想起来什么事。
“我听,王后怀孕时,大王在外征战——如若大王真的有心,会不知道王后怀孕?会在班师回朝后才知道王后已经薨逝?会在那时候,才幡然醒悟要弥补什么?大王将自己的罪过加在无辜孩子身上,大王这爱,还真是独特!”
齐王已经面如死灰。
耳畔,仿佛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丝竹之声,是那年他和妻子初相见时,十里平湖上荷花正好,管弦正盛。
幽咽笛声蓦然响起,妻子早已经故去,他记起来了往事——
征战之际,有官员献上诸多二八年华的美人,其中一个最是娇艳动人,让他动了心。征战其间,日夜相伴,那美人自比虞姬,可为王舞剑;自比梁红玉,为王击鼓······那数月来,他沉溺美人乡中,却早已将还在王宫的王后忘在脑后。
班师回朝之后,妻子埋骨,唯余幼儿啼哭。
他后悔不迭,可是再风光的葬礼也换不回妻子性命。也许······真的是逃避,他将所有后悔通通转化成了对儿子的厌恶,将所有的罪过,都由那个才满月的幼儿承担······他杀了那个帐下美人为妻子殉葬,他不惜杀了所有知情之人。
他想将自己的悔意抹杀,尘封起来,永远不见光明。
这么多年以来,他依然会纳妃,却再未临幸一人。那些年轻的妃子让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王后,而是那个害的自己背负悔意的美人。他最讨厌这些美人,他时时在想——为何不是她们死去,为何她们这么能迷惑人呢?
屠岸琨是他最后一个孩子。
他也是他寄存罪过的地方。
他想让屠岸琨替他赎罪,他以为的赎罪便是让屠岸琨做很多很多事情,他逼迫他从习武,剑术非凡,少年时便开始做刺客,为的是以后可以掌管囚龙,成为一个永远不能登上王位的工具,却又只能永生效忠国君。
琨字,美玉。这畸形的爱,在他自我折磨之中,他既希望屠岸琨有朝一日可以成大事,却又不断地打击他,泯灭他。
齐王从回忆中挣脱,忽然之间,镇定下来。
他似乎深深望了一眼那块墓碑,然后拔出剑,自刎而死。
寒风苍凉,吹散了这一地血腥,衡璃望着满地狼藉,又看了看开得正好的绫雪花。绫雪花嫣然可爱,一大片一大片地生长着,白得像雪。
她弯下腰,采下了一朵没有被鲜血浸染的花枝。